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死寂中,李昭忽然笑了。那笑容决绝而悲壮,如同寒夜里骤然绽放的昙花。她没有看文甲,也没有看陈明远,目光缓缓扫过周围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充满期盼的流民,扫过自己身后那些年轻的、因愤怒和恐惧而微微发抖的学徒们。
“否则如何?”她轻声问,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她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举动——她猛地从怀中抽出那份刚刚誊写完毕、墨迹犹新的简牍!
那卷承载着希望与心血的竹简,被她高高举起在四月的春风中。
“你们要的秘录?”李昭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高亢、清亮,如同金石交击,响彻云霄,“它就在这里!但这不是什么秘录!这是活命的路!是老天爷给所有人的生路!”
话音未落,她双手用力向外一扬!
“嗤啦——哗啦——”
串联竹简的牛筋绳在大力下崩断。几十片青黄色的竹简,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翠鸟,被强劲的春风猛地卷起,哗啦啦地四散纷飞!它们打着旋,翻着滚,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飞过文甲骤然阴沉如铁的脸,飞过陈明远惊骇欲绝伸出的手,飞过仓垣瞬间瞪大的眼睛,然后——
落了下去。
落进无数只急切伸出的、布满泥土和龟裂老茧的手中!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死死攥住落在怀里的一片竹简,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一个抱着病弱孩子的妇人,不顾一切地扑向落在脚边的几片,紧紧捂在胸口。年轻力壮的流民们跳起来争抢空中飘落的希望,动作迅捷得像扑食的豹子。
“抢啊!是方子!活命的方子!”
“老天开眼!李姑娘是活菩萨!”
“快看!这上面画着那草的模样!写着怎么种!”
“识字的老哥快念念!怎么煮来喝?”
田野瞬间沸腾!压抑已久的求生渴望如同火山般爆发。人们争抢着、传递着、呼喊着,识字的人被围在中间,大声念诵着竹简上记录的文字,不识字的人则焦急地询问着、记忆着。那卷被李昭亲手撕碎的“秘录”,化作无数希望的碎片,如同燎原的星火,以不可阻挡之势,瞬间点燃了整个田野,并向着更远的村庄、城镇蔓延开去。
文甲的脸色彻底变了。那层冰冷的面具碎裂开来,露出底下铁青的狰狞。他看着眼前这完全失控的场面,看着那些低贱的泥腿子们如获至宝般捧着本该成为权贵囊中私物的“秘录”,一股暴戾的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他握着木匣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惨白,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阴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死死钉在李昭身上,仿佛要将她千刀万剐。
仓垣一步踏前,高大挺拔的身躯如同一堵不可逾越的铁壁,将李昭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他的手稳稳地按在腰间的短剑之上,剑虽未出鞘,但那凌厉无匹的气势已如实质般弥漫开来,将文甲那毒蛇般的目光硬生生截断、逼退。他沉默着,眼神如寒潭古井,深不见底,唯有那周身散发出的、近乎凝为实质的警告,在无声地宣告:动她,先问过我手中的剑!
春风更疾了,卷着泥土的气息、新苗的生机,还有那些纷飞的、承载着希望与反叛的竹简碎片,掠过这片喧腾而充满力量的田野。
文甲死死地盯着李昭,又缓缓移向仓垣护着她的身影,再扫过那些陷入狂喜、如获至宝般传阅竹简的泥腿子们。他腮边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那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毒刃,要将眼前的一切彻底洞穿、粉碎。最终,他竟也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极其僵硬、扭曲到近乎诡异的弧度,那绝非笑意,而是怒极反噬、择人而噬的前兆。
就在这紧绷欲裂的对峙中,一个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华老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这位见惯生死的老人,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淡然。他看也没看剑拔弩张的文甲和仓垣,目光径直落在地上几片被踩入泥土的竹简上,随即弯腰,伸出枯瘦却稳定的手,将它们一一拾起,小心地拂去上面的泥尘。
做完这一切,华老才缓缓直起身,平静地看向文甲,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穿透力:“文先生,药,是用来活人的。路,是人走出来的。堵了这条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激动的人群,“自有千万条路,从别处生出来。医者仁心,只认病患,不认朱门。” 说完,他竟不再理会僵立的文甲和陈明远,仿佛他们只是无关紧要的摆设,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药棚的方向,那里,大锅的银子菜汤药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升腾起带着苦涩清香的白色雾气。
文甲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那口翻腾的恶气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死死盯着华老佝偻却异常挺拔的背影,又猛地转向被仓垣护在身后、神色凛然的李昭,最后扫过眼前这片完全失控、沸腾着草根力量的田野。他知道,今日之事,已不可为。强行弹压,只会引发更大的、足以将他吞噬的民变。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最终,那扭曲的“笑容”化为一片冰封的死寂。他什么也没说,猛地一甩袍袖,转身便走,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那沉重的步履,每一步都踏得田埂上的泥土微微凹陷。
陈明远如蒙大赦,又觉颜面尽失,仓惶地看了一眼李昭和仓垣,张了张嘴,终究一个字也没能吐出,狼狈地擦着汗,跌跌撞撞地追着文甲的背影而去。郡府的差役们面面相觑,也灰溜溜地跟着撤退。
田野间爆发出更大、更彻底的欢呼声浪,如同解冻的春潮,汹涌澎湃,直冲云霄。这欢呼,是挣脱枷锁的狂喜,是绝处逢生的呐喊。
仓垣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按在剑柄上的手也悄然松开。他侧过头,看向身边的李昭。她的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有些苍白,鬓角被汗水浸湿,几缕碎发贴在颊边,嘴唇紧紧抿着,显露出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被暴雨洗过的星辰,清晰地映着远处欢腾的人群,映着风中摇曳的嫩绿幼苗,也映着这片在暮色中依旧充满不屈生机的土地。
春风不知疲倦地吹拂着,卷过新翻的泥土,卷过青翠的幼苗,也卷过那些被无数双粗糙的手紧紧攥着的、油墨未干的竹简碎片。几片被风卷得高高的竹简,像顽皮的翠鸟,打着旋儿,掠过远处文甲那僵直而阴沉的背影,飞向更广阔的、炊烟袅袅的村庄和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