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奇异的“觉醒”并未带来丝毫喜悦,反而像一剂猛药,将巨大的悲痛瞬间催化为更为沉甸、更为坚硬的决心。泪水无声滑落,砸在父亲的手稿上,晕开一小片墨痕。她抬起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湿润,再睁眼时,那双尚显稚嫩的眸子里,已燃起一种远超年龄的、近乎肃穆的火焰。
济世安民,活人性命。这八个字,前世是镌刻在灵魂深处的烙印;今生,是父亲呕心沥血的遗志,是师兄以命相护的承诺,更是她李九月,融汇两世之魂,必须走下去的路!
她不再只是九岁的孤女李九月。她是药王李圣手的血脉传人,亦是身负异世医魂的承道者。
李九月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空气中残留的父亲气息与那份沉重的责任一同吸入肺腑。她开始动手整理案上散乱的笔记。动作不再是无措的摸索,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与生俱来的条理与专注。
她将不同病症的札记分门别类:时疫、杂症、外伤、奇毒……其中一册,墨迹犹新,正是父亲以身试“血线蛊”的详尽记录!李九月的心猛地一抽,指尖颤抖着翻开。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蛊发时的体感、脉象变化、尝试过的各种解药配伍及其反应,字字泣血!在最后一页,父亲用虚弱的笔触写道:“……此蛊诡谲,似非天然生成,内蕴邪煞之气,伤魂蚀脉,寻常药理难及根本……需寻‘引’,破其源……憾,时不我待……”
“引”……“源”……
李九月的目光死死盯住这两个字,前世对抗未知病毒、寻找病原体的记忆碎片与今生父亲用生命换来的线索激烈碰撞。这“血线蛊”,绝非天灾,定是**人祸**!是父亲临终所言指向“帝武”、指向那神道长生背后的巨大阴谋!
她小心地将这本染着父亲最后体温与血痕的笔记单独放好,置于案头最显眼处。这,便是她第一个要攻克的堡垒!是父亲未竟之战的前线!
窗外,夜色如墨,山风呜咽,吹动庭院中光秃的槐树枝丫,发出寂寥的声响。静室内,烛火将九月伏案的小小身影拉长,投射在堆满青囊书卷的墙壁上,竟显出几分顶天立地的孤勇。
她提笔,蘸墨,在一张空白纸笺上,落下了不属于九岁孩童的、沉稳而坚定的字迹。写的不是诗,不是文,而是她结合两世认知,对父亲“血线蛊”笔记中几味关键药材药性相冲相生关系的新推演。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如同战鼓初擂。
前路漫漫,蛊祸滔天,阴谋如网。但此刻,在这药香与死亡气息交织的静室,在父亲的手泽环绕之下,李九月心中那盏名为“济世”的明灯,非但未被悲风吹灭,反而因前世之魂的点燃、因父志的沉重托付,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亮光芒。
攻坚克难,就从这“血线蛊”始!就从这药王谷始!她必承父志,穷尽两世所学,踏平这荆棘蛊途,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烛火摇曳,映着她专注的侧脸和笔下渐成的脉络,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启——属于药王谷新主,李九月的时代。
建元十七年,三月初三,药王谷。
上巳节本该是祓禊祈福的吉日,药王谷的桃林却开得妖异。
溪水淙淙,本该涤荡污秽,此刻却漂着一层死气。十二岁的李九月蹲在溪边石上,指尖浸着冰凉的溪水,搓洗着几件素纱衣。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儿落下,本该是春日盛景,却让她心头莫名一紧。那花瓣……那花瓣的脉络里,竟似渗着丝丝缕缕、极淡极诡异的血线!她神思忽然一晃,眼前浮现出父亲手腕上那致命的紫黑“血线”!
再定睛细看,清澈的水流中,竟漂浮着几团翻白的蛙尸,肚皮鼓胀,透着不祥的青灰色。
一股寒意,比溪水更刺骨,顺着脊梁骨疯狂爬上。腕间缠绕的魂引香金线,似乎也感应到了主人剧烈的心绪波动和谷中潜藏的邪祟,开始微微发烫——这曾是父亲贴身之物,是他最后留下的守护。
“阿姐!阿姐——!” 带着哭腔的童音撕破了山谷的静谧。药童阿满跌跌撞撞地冲下小径,脸色惨白如纸,怀里的药篓早已倾翻,几株剧毒的断肠草散落在地,翠绿的汁液沾污了他的衣襟。“祭坛……祭坛流血了!”
李九月猛地站起,水珠顺着指尖滴落。就在阿满话音落下的瞬间,腕上的魂引香金线骤然变得滚烫灼人!如同三年前父亲弥留之际紧握她手时传递的最后温度,却充满了不祥的预警!
父亲临终的嘱托、师兄庄重的誓言、手腕上仿佛再次浮现的紫黑血线幻影……所有的记忆和恐惧瞬间炸开!她顾不得湿透的裙摆,提起衣角,像一头被惊扰了巢穴的幼兽,带着三年前 未能守护父亲的悲愤与此刻不祥的预感,朝着谷中祭坛的方向疾奔而去。
沿途的景象让她头皮发麻。通往祭坛的蜿蜒石径两侧,象征药王谷七十二地煞守护的七十二盏青铜长明灯,竟齐齐燃烧着幽冷诡异的青色火焰!那青焰跳跃着,毫无暖意,反而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阴寒,将四周开得邪异的桃林映照得如同鬼域。青焰摇曳,仿佛无数窥伺的鬼眼——像极了当年那些蛊毒受害者眼中最后的疯狂与绝望。
祭坛中央,供奉着药王孙思邈的石像。此刻,那石像庄严慈和的面容上,两道刺目的血泪正缓缓滑落,在石质的衣襟上洇开暗红的痕迹。更骇人的是,石像手中捧着的石刻《千金方》封面,赫然裂开了一道细长的缝隙,缝隙深处,隐隐透出一抹猩红!
是帛书!
李九月的心脏狂跳,父亲殒命前模糊的警告、师兄仓呈暄这三年来四处查探带回的关于帝都神道盛行、蛊术暗流的零碎信息……在此刻汇聚成冰冷的洪流。这祭坛异象,这裂开的石书,这猩红的帛书……定与父亲未完的遗志,与那害死父亲、仍在危害天下的蛊祸有关!她几乎是扑了过去,纤细的手指带着一丝属于十二岁少女的颤抖,更带着为父报仇、守护药王谷的决绝,伸向那裂缝中的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