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台灯的光线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纸页上那道隐藏的划痕。
“他……有……另一半……账本。”
小王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像几粒被风吹散的沙子，轻飘飘的，却又带着磨人的粗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小王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不争气的心脏，正在疯狂地擂鼓，声音大得让他耳膜发胀。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颈的汗毛，正一根根地倒竖起来，像受惊的刺猬。
埋着人，两本账，一个自杀的工程师，一个被灭口的农民工。
这些词语像一把淬了毒的铁钩，将他从那个按部就班、文件流转的市府办，硬生生拖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散发着血腥味的黑洞里。
他下意识地看向林正，试图从这位年轻的市长脸上找到一丝震惊，一丝愤怒，或者哪怕一丝和他一样的恐惧。
但他失望了。
林正的脸，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那双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芒。他将那本黑色的笔记本轻轻合上，动作轻柔，像是在安放一个亡魂。
“小王。”
林正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深潭，让小王激灵一下回过神来。
“在，林市长。”他的声音有些发紧，背脊下意识地挺得笔直。
“拿笔记一下。”
林正没有给他任何缓冲的时间，直接进入了正题。小王手忙脚乱地从公文包里翻出自己的工作笔记本，那本他用来记录日常行程和会议要点的本子，此刻却即将承载一份足以掀翻江城官场的死亡名单。
“第一个，周建国。”林正说出了一个名字。
小王一愣，这不是陈望笔记本里提到的那个项目经理“老周”吗？他连全名都知道？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林正淡淡地解释了一句：“笔记本里，陈望提到过一次，老周在饭局上吹嘘他儿子考上了京城的大学，叫周伟。我刚刚查了一下十年前江城一建的项目经理名单，叫‘周建国’的，儿子正好叫周伟。”
小王的心里咯噔一下。他这才意识到，就在他沉浸于震惊和恐惧的这短短几分钟里，林市长已经用手机，完成了第一步的信息核对。
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冷静，让小王感到一阵莫名的心安，也让他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羞愧。
他定了定神，在笔记本上郑重地写下“周建国”三个字。
“第二个，赵立新。”林正继续道，“时任项目部副经理，陈望笔下的‘赵副经理’。”
“第三个，王奎。”林正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但小王在写下这个名字时，笔尖却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王奎。陈望笔下，那个亲手将刘三根推下高楼的包工头。
“这三个人，我要他们从十年前到今天，所有的信息。”林正看着小王，目光锐利，“记住，不是官方的履历，那东西是给人看的。我要的是，他们十年里，换过几套房子，买过几辆车，孩子在哪里上学，老婆喜欢去哪个商场买东西，他们自己，又喜欢在哪个茶楼打牌，在哪家洗脚城捏脚。”
这番话，说得极其细致，细致到让小王感到一阵寒意。这已经不是普通的调查，这是要将这三个人，像生物标本一样，从里到外，解剖个干干净净。
“还有……”林正的目光移回到那本黑色笔记本上，手指在封皮上轻轻敲了敲，“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
“周慕白。”
小王写下这个名字，感觉它和前面三个名字格格不入。前面三个，充满了泥沙、汗水和血腥的味道，而这一个，却带着一丝书卷气，甚至有些风雅。
“林市长，这个周慕白……”
“我不知道他是谁。”林正打断了他，“他可能是陈望的朋友，可能是他的亲人，也可能，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被选中的‘保管人’。但陈望在最后，选择相信他。我们也只能相信他的选择。”
林正靠回到床头，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喉咙，然后用一种全新的、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看着小王。
“小王，查这些事，不能通过任何官方渠道。不能动用市府办的资源，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我让你查的。”
“我明白。”小王用力点头。
“你不明白。”林正摇了摇头，“你得换一种身份。从现在开始，你不是林市长的秘书王成，你就是一个……嗯，一个准备给未来岳父装修房子，四处打听靠谱施工队的准女婿。”
小王愣住了，没想到市长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林正看着他发愣的样子，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但那笑意一闪即逝：“别穿你这身西装，去旧货市场淘几件沾点油漆渍的工装。别开这辆奥迪，去坐公交车，去挤地铁。去那些退休老工人扎堆的棋牌室，去傍晚最热闹的菜市场，去那些藏在背街小巷里的苍蝇馆子。”
“你的任务，不是去问，是去听。”林正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听那些大爷大妈的闲聊，听那些醉汉酒后的真言。信息，就藏在这些鸡毛蒜皮里。记住，你要找的，是那另外半本账册的下落，不是去惊动看守账册的人。”
小王感觉自己像是在上一堂前所未有的课，一堂关于如何行走于城市阴影中的课。他将林正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里，笔记本上的四个名字，仿佛有了生命，正在纸上蠢蠢欲动。
他收好笔记本，站起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林正又叫住了他。
“林市长？”
“害怕吗？”林正问。
小王的心猛地一跳，他张了张嘴，想说“不怕”，但那个字却像被鱼刺卡住一样，怎么也吐不出来。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诚实，轻轻点了点头。
“怕就对了。”林正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温度，“怕，说明你心里还装着对错，还敬畏生命。陈望也怕，但他还是留下了这本笔记。现在，轮到我们了。”
他看着小王，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们会用各种方法让你觉得，是你在多管闲事，是你在破坏稳定。他们会用规则、用程序、用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告诉你，你错了。到时候，你就想想耿大爷那双熬坏的眼睛，想想孙伯那个失踪的女儿，想想这本笔记里，那个叫刘三根的农民工。”
“那些，才是我们的‘规则’。”
小王感觉一股热流从胸口涌起，冲散了心里的恐惧。他用力地鞠了一躬，转身，大步走出了病房。
走出住院大楼，江城的夜幕已经降临。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将这座城市装点得流光溢彩。
小王坐进那辆黑色的奥迪A6里，关上车门，那股熟悉的、混杂着皮革与高级香氛的味道，第一次让他感到窒息。
这辆车，曾是他奋斗多年的证明，是他在市府大院里挺直腰杆的底气之一。可现在，它却像一个精致的牢笼，将他和外面那个真实、粗粝、甚至带着血腥味的世界隔绝开来。
他没有发动车子。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车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那些闪烁的霓虹广告牌，在他眼里，变成了一张张模糊而怪异的脸，有的在嘲笑，有的在引诱，有的在警告。
“去那些退休老工人扎堆的棋牌室……”
“去傍晚最热闹的菜市场……”
“去那些藏在背街小巷里的苍蝇馆子……”
林市长的话，在他耳边一遍遍回响。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剪裁合体的西装，又摸了摸方向盘上冰冷的金属车标。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必须学会开两辆车，走两条路，过两种人生。
他终于发动了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但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任何一个他熟悉的地方。他凭着记忆，在城市的道路网络中穿行，像一个幽灵，刻意避开那些灯火辉煌的主干道，一头扎进了城市的旧城区。
路灯渐渐由明亮的白色，变成了昏暗的橘黄。高楼大厦被低矮的居民楼和连片的店铺取代。空气中，烧烤的孜然味、下水道的潮湿味和老旧建筑的尘土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市井的、生机勃勃又略带颓败的气息。
最终，车子在一片巨大的阴影前停了下来。
这里是金源小区。
或者说，是金源小区的遗骸。
隔着车窗，小王看到了那栋矗立在夜色中的烂尾楼。它像一头被开膛破肚的混凝土巨兽，沉默地蹲伏在那里，黑洞洞的窗口像是它空洞的眼窝，无声地凝视着这座遗忘了它的城市。周围的居民区，灯火点点，充满了人间的喧嚣，唯有这里，死一般的寂静，连野猫的叫声都绕着走。
这栋楼，埋葬了一个叫刘三根的农民工，埋葬了一个叫陈望的工程师的良知，也埋葬了一千二百户家庭十几年的希望。
小王没有下车。他就坐在这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奥迪车里，像一个闯入坟场的异乡人，远远地看着这座巨大的墓碑。他拿出了那个笔记本，在昏暗的车内灯光下，再次翻开，看着那四个名字：周建国，赵立新，王奎，周慕白。
他看着楼，再看看名字，那些潦草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一个个模糊的人影，在那栋黑暗的大楼里穿梭、争吵、推搡，最后归于沉寂。
他忽然明白了林市长让他来的用意。只有亲眼看到这片废墟，他才能真正理解那本带血账册的重量。
就在他准备驱车离开，开始他“准女婿”的伪装生涯时，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了一丝异常。
在那栋漆黑一片的烂尾楼里，在约莫四五层楼的位置，有一点微弱的光，闪了一下，然后迅速熄灭了。
那光很暗，很小，像一根被风吹得即将熄灭的火柴。如果不是他看得专注，几乎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小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这个时间，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人？是流浪汉？是拾荒者？还是……别的什么人？
他立刻熄灭了车内所有的灯光，将自己完全隐入黑暗，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塑料袋，发出沙沙的声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栋楼里再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刚才那一点光，只是夜色开的一个玩笑。
小王握着方向盘的手，手心已经全是汗。他知道，这绝不是玩笑。
他正准备发动车子，从另一条路悄悄退走，把这个发现报告给林市长时，他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突兀地响了起来。
清脆的铃声，在这死寂的环境里，像一声惊雷，炸得他魂飞魄散。
他手忙脚乱地去掏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是市委大院里一个熟悉的名字。
他不敢不接。
就在他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镇定的那一刻。
那栋烂尾楼里，那个刚刚闪过光亮的位置，又亮了一下。
这一次，那点光没有立刻熄灭。它像一只萤火虫，在黑暗中缓缓地移动着，似乎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正朝着他停车的方向，慢慢地“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