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的声音很轻,像一片冰冷的刀锋,贴着林正的耳廓,无声地划过。
那股属于陌生人的、带着烟草和汗渍混合的气息,混杂着不加掩饰的恶意,钻进林正的鼻腔。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被这句话抽干了。钱院长脸上的肥肉僵硬地堆着,连粗重的喘息都下意识地屏住了,一双小眼睛在林正和李建军之间惊恐地来回扫视,活像一只被两头猛兽夹在中间的仓鼠。
林正没有动,甚至连脸上的肌肉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只是眨了眨眼,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先是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随即,那丝茫然迅速被一种恍然大悟的、混杂着忧虑的“责任感”所取代。
他抬起头,迎着李建军那双充满压迫感的眼睛,语气诚恳得像是在做工作汇报。
“李队长,您提醒得太及时了。”
李建军嘴角的冰冷弧度,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什么?”
“不该来的观众啊。”林正一脸严肃地接话,仿佛在探讨一个重要的社会问题,“我正担心这个呢。这篇文章一发,肯定会有很多不明真相的群众,甚至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跑到医院来围观,或者借题发挥,扰乱正常的医疗秩序。这不仅影响其他病人休息,也给医院的安保工作带来巨大压力。”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李建军的肩膀,看向后面已经完全石化的钱院长,语重心长地说:“钱院长,你看,连李队长都预见到这个问题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舆论的火一旦点起来,就不是我们能轻易控制的。所以,解决问题的根本,还是要尽快拿出整改方案,把食堂服务抓上去。只要群众的怨气消了,那些想看热闹的‘观众’,自然就散了。”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义正辞严。
他硬是把李建军那句充满威胁的“黑话”,解读成了一次善意的、关于维稳工作的“友情提示”,并且顺理成章地将皮球,或者说责任,又踢回给了院方和治安系统。
你们不是怕事情闹大吗?那就赶紧解决问题啊。
李建军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用尽全力打出的一记重拳,结结实实地砸进了一团巨大的、温暖的棉花里。对方不仅毫发无伤,甚至还用一种“同志你辛苦了,你的建议很好”的表情,把这团棉花又塞回了他的怀里。
这种感觉,憋屈,且荒谬。
他死死地盯着林正,试图从那张苍白却坦然的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伪装。
但没有。
那眼神澄澈得像山间的清泉,里面写满了对工作的热忱,对人民的关心,以及一种近乎天真的“一根筋”。
他真的是个不懂官场险恶的愣头青?还是说……他的演技,已经到了浑然天成的地步?
李建军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林市长……说的是。”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他知道,这场心理上的交锋,他已经落了下风。再纠缠下去,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愚蠢。
“李队长过奖了,我也是瞎琢磨。”林正脸上露出一个谦虚的微笑,随即又皱起眉,看向钱院长,“钱院长,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送送李队长。另外,关于食堂整改的方案,我希望今天下班前,能看到一个初稿。”
“啊?哦!是!是!”钱院长如梦初醒,迭声应着,赶紧对李建军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子,仿佛是想立刻把这位瘟神送走。
李建军深深地看了林正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我们走着瞧”,然后一言不发,转身大步离去。
病房的门被关上,世界总算清静了。
钱院长擦着额头的冷汗,凑上前来,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林市长,您看这事……这……”
“看什么?”林正反问,目光重新落回那本摊开的杂志上,语气平淡,“网上的文章,是群众的呼声。李队长的提醒,是工作的预警。钱院长你的任务,是解决问题。各司其职,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问题。”钱院长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悻悻地退了出去。
门外,传来他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他压低了声音,对着手机咆哮的声音:“……让后勤主任、食堂承包商,半小时内到我办公室!不,十五分钟!谁不来谁就给我滚蛋!”
林正听着那远去的咆哮,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右肩的伤口,因为刚才精神的高度紧绷,此刻正传来一阵阵搏动般的钝痛。他靠在床头,闭上眼,在脑海中复盘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
李建军头顶那缕微弱的民怨黑气,他那句色厉内荏的威胁,以及最后那不甘的眼神……
线索,正在一点点清晰起来。
对方的阵营里,有警察,但看李建军的样子,他在这个利益链条里,恐怕也只是个中层执行者,而非核心决策者。他奉命来敲山震虎,却被自己用一套“官方太极”给推了回去。
这一回合,自己险胜。
但林正心里很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一碗排骨汤掀起的涟漪,才刚刚扩散到水面。水面之下,那些真正庞大的、盘根错节的黑影,还没有浮现。
他点开系统面板。
【民心值:】
【官气值:3850】
【民怨值:0】
就在刚才那短短的半小时内,民心值上涨了700点。
显然,那篇公众号文章,以及钱院长的雷霆行动,正在通过各种渠道飞速传播,化为最纯粹的民心,汇入他的系统。
这让他心中稍定。
民心,就是他的底气,是他敢于跟那些藏在暗处的鬼魅掰手腕的唯一资本。
他正准备放下手机休息片刻,病房的门,又被敲响了。
“咚,咚。”
这次的敲门声不轻不重,沉稳而有礼,既不像陈佳佳的轻快,也不同于李建军的蛮横。
“请进。”林正应了一声。
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头发花白、身形清瘦的老人。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中山装,脚上一双布鞋,手里提着一个网兜,网兜里装着两个看起来很普通的苹果。
老人约莫七十岁上下,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和与温润。
林正的脑中迅速搜索着江城官场的人物图谱,一个名字浮现出来。
罗文昌。市人大常委会前副主任,去年刚退二线。一位在江城德高望重、以正直敢言着称的老干部。
“罗主任?”林正有些意外,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
“诶,别动,别动,你是伤员。”罗文昌快走两步,伸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自顾自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将网兜放在床头柜上。他的目光,扫过那碗已经喝完的白粥,又看了看林正,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小林同志,我就是个退了休的糟老头子,路过医院,听说你住在这里,就顺道来看看。”他的开场白,家常得像个邻家大爷。
“您太客气了,应该我去看您才对。”林正客气地回应。他知道,像罗文昌这样的老干部,绝不可能只是“顺道”来看看。
罗文昌摆了摆手,没有接这个话茬。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江城日报》,指了指上面一个不起眼的版面,笑道:“今天的报纸,我看了。市府办牵头,要搞一场‘厨房革命’,好啊,是件大好事。”
他的目光转向林正,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不过,我也在网上,看到了一些不太好的声音。”
他说的,自然是那篇十万加的爆款文章。
“让您见笑了。”林正说,“一点小事,惊动了大家。”
“小事?”罗文昌摇了摇头,拿起一个苹果,用袖子擦了擦,递给林正,“民生无小事。一碗粥,一盘菜,背后是管理,是人心。你能因为一碗粥,就下决心去捅这个马蜂窝,说明你心里,还装着老百姓。这在现在,很难得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话里的赞许,却不加掩饰。
林正接过苹果,没有说话。他知道,罗文昌的话还没说完。
果然,罗文昌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也要讲究方式方法。江城这潭水,比你想象的要深。有时候,你以为你只是在清水里扔了颗石子,想看看涟漪,却不知道,这石子可能会惊动水底沉睡的巨鳄。”
他看着林正,一字一顿地说:“那篇网上的文章,笔锋很犀利,火候也掌握得很好。帮你写文章的这个‘J’,是个高人。但是,小林同志,你要记住,笔杆子是武器,既能伤人,也能伤己。”
林正的心,猛地一沉。
罗文昌竟然连“J”的存在都知道。
“我只是……”他想解释。
“你不用跟我解释。”罗文昌抬手打断了他,站起身,准备离开。他今天来,似乎真的只是为了说这几句话。
他走到门口,手已经搭在了门把上,却又忽然回过头,看着病床上的林正,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市一院的食堂,是外包给‘宏福餐饮集团’的。这个集团的老板,叫赵宏。而赵宏的亲姐姐,叫赵曼丽。”
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罗文昌便拉开门,走了出去,留下林正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病床上。
赵曼丽。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正脑中的所有迷雾。
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赵曼丽。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难怪对方能动用警力,难怪一出手就如此嚣张,难怪连罗文昌这样的老干部,都只能用这种隐晦的方式来点拨自己。
原来,他因为一碗白粥,无意中踹开的,竟然是市委宣传部部长家的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