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钱走出市长办公室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个揣着一封引爆指令的信使。
后背的冷汗已经干了，结成一层薄薄的、紧贴着衬衫的盐霜。他走在安静的走廊里，脚步放得很轻，生怕踩碎了这黎明前脆弱的宁静。可他的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一声比一声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突击检查。
市长亲自带队。
目标是全市所有在建的市政工程。
这三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沉甸甸的铅块，砸在他的心上。他几乎能预见到，当这份通知下发到那几个局里时，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他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拐进了茶水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冲了一把脸。水珠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带走了些许燥热，却带不走心里的惶然。他看着镜子里那个双眼布满红血丝的年轻人，苦笑了一下。跟在这样一位市长身边，身体和心智，每天都在经历着极限拉扯。
他回到办公室，关上门，深呼吸，然后开始工作。他没有用市政府的官方通讯系统下发通知，而是按照林正不成文的规矩，亲自用办公座机，一个一个地打电话。
第一个电话，打给市住建局局长办公室。
“王局长吗？我是市长秘书小钱。有个事跟您通报一下。明天上午九点，林市长要带队，对全市在建的市政工程项目，进行一次安全生产和工程质量的突击检查。对，是突击检查。市长强调，不要提前通知任何项目方，务必保证检查的突然性和真实性。好的，请您这边安排一位主管副局长陪同。嗯，就这样。”
电话那头的王局长，声音里透着刚睡醒的沙哑，在听到“突击检查”和“市长带队”时，那沙哑瞬间消失了，变得清醒而郑重。小钱甚至能想象出对方在电话那头猛地坐直身体的样子。
第二个电话，市环保局。
第三个电话，市质监站。
每打一个电话，小钱都感觉自己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电话线另一端，那份短暂的沉默背后，是何等剧烈的思想活动。
最后一个电话打完，小钱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江城官场这张看不见的通讯网，已经开始高速运转了。无数的电话会被拨出，无数的猜测会像病毒一样蔓延。
而风暴的中心，他的市长，此刻却在办公室里，安静地喝着一杯手冲咖啡。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小钱心中生出一种近乎荒谬的敬畏感。
……
市质量技术监督站，总工办。
副主任工程师刘建民正端着一个泡着浓茶的保温杯，悠闲地看着电脑上的股市行情。一片绿油油的K线，让他有些心烦。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站长办公室的秘书探进头来，脸上带着一种微妙的表情。
“刘工，站长叫你过去一下。”
刘建民皱了皱眉，站长很少在一大早就找他。他慢悠悠地盖上保温杯，踱着步子走向站长办公室。
“站长，您找我？”
站长是个年近五十、头发微秃的男人，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刘建民坐下。
“建民啊，”站长亲自给他续了点热水，语气显得很亲切，“刚刚市府办小钱秘书打来电话，说明天林市长要亲自带队，搞一个全市范围的工程质量突击检查。”
刘建民端着杯子的手，顿了一下。
“市长亲自来？”他有些意外，“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啊。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看来是要烧在工地上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以为然。这种检查，他见得多了，无非是走个过场，拍几张照片，上个新闻。只要把迎检的几个样板工程伺候好，就万事大吉。
站长看了他一眼，手指在桌上点了点：“这次不一样。市长秘书特意强调，是‘突击’检查，不让提前通知项目方。”
刘建民心里“咯噔”一下。
不提前通知？这玩法可就有点野了。
“那……站长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最近手头上负责的那些项目，自己心里要有数。”站长的声音压低了些，“尤其是滨江大道那边，虽然主体早就完工了，但还有些零零碎碎的辅路在收尾。别在这种时候，出什么岔子，给我上眼药。”
刘建民的后背，微微有些发凉。他想起了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妹夫，张宏发。
从站长办公室出来，刘建民脸上的轻松已经荡然无存。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立刻掏出手机，拨通了张宏发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那头传来嘈杂的麻将声和张宏发含混不清的声音。
“喂？谁啊？……哦，大舅子啊，啥事？正忙着呢！”
刘建民压着火气，走到窗边，低声说：“你现在在哪儿？”
“还能在哪儿，茶楼呗。跟你说，今儿手气旺得很，刚胡了个清一色……”
“胡你个头！”刘建民忍不住骂了一句，“你赶紧找个安静地方，我有要紧事跟你说！”
电话那头的张宏发似乎被骂得愣了一下，过了半晌，周围的麻将声才小了下去。
“出啥事了？这么火急火燎的。”
“明天，市长要亲自带队，突击检查全市的工地。听清楚，是突击检查！”刘建民一字一顿地强调。
“嗨，我当什么事呢。”张宏发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检查就检查呗，又不是第一次了。放心，我手下那几个工地，早就打点好了，保证面子上光鲜亮丽。再说，就算真查出点什么，不还有您刘大工程师嘛，你一句话，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听到这话，刘建民气得差点把手机捏碎。这个张宏发，就是个脑子里塞满混凝土的蠢货！
“你懂个屁！”他低吼道，“这次来的是新市长，姓林的！他是什么路数，谁也摸不准！我警告你，从现在开始，让你手下所有工地的劣质料全部停用！连夜换合格的！尤其是滨江大道三期辅路那个项目，要是敢出一点纰漏，我扒了你的皮！”
张宏发似乎也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嘟囔道：“连夜换？那得亏多少钱啊……”
“亏钱还是亏命，你自己选！”刘建民说完，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他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心里一阵烦躁。他总觉得，这次的事情，透着一股邪气。那个姓林的年轻人，来江城没多久，不声不响，怎么突然就盯上了工程质量这块硬骨头？
……
傍晚，夕阳的余晖给市长办公室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小钱将最后一份整理好的文件放在林正的桌上，然后恭敬地站在一旁。
“市长，您要的砂石料场资料，我都按您的要求，重新进行了梳理和交叉比对。这是最终的报告。”
林正点了点头，却没有看那份报告。他只是看着窗外，那条滨江大道已经亮起了华灯，像一条璀璨的星河。
“通知都到位了？”
“都到位了。”小钱回答，“住建局、环保局和质监站那边，都回复说会全力配合。”
“嗯。”林正应了一声，然后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小钱，你觉得，他们现在在干什么？”
小钱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市长的意思。他想了想，谨慎地回答：“应该……都在忙着做准备吧。开会，打电话，通知下属单位做好迎检工作。”
“对。”林正笑了笑，“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场开卷考试。他们会把自己最漂亮的答卷，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等着我们去批阅。”
小钱听着，心里愈发觉得高深莫测。
林正转过头，看着他：“所以，我们不能按他们准备好的考题来。”
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便签纸上，写下了一个地址。
“明天上午的第一站，去这里。”
小钱凑过去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那不是任何一个大型的、知名的市政工程项目，也不是任何一家名声在外的建筑公司承建的工地。
那上面写的地址是——城北，幸福里小区，三号楼。
小钱的脑子飞速运转。幸福里小区？那不是一个老旧的拆迁安置小区吗？他记得，那里最近确实在进行一个老旧小区改造工程，属于市政工程里最不起眼、油水最少的那一类。
为什么要去那里？
他想不明白。这步棋，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就像一个围棋高手，在所有人都盯着中腹的大龙时，他却不声不响地，在棋盘最偏僻的角落，落下了一颗子。
他抬起头，看到林正的目光，依旧平静如水。
“市长，这个幸福里小区……”
“我查过。”林正打断了他，语气平淡，“这个小区的改造工程，混凝土供应商，是宏发砂石场。”
小钱的心，猛地一沉。他瞬间明白了。
这是一记声东击西。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滨江大道那样的大项目上，张宏发和刘建民，也一定会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处理那些“重点工程”上。他们绝对想不到，市长的第一枪，会打向一个如此不起眼的、被他们遗忘在角落里的地方。
林正将那张写着地址的便签纸，推到小钱面前。
“去吧，准备一下路线。记住，这个地址，在明天出发前，除了你我，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小钱拿着那张薄薄的便签纸，却感觉重若千钧。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时，他仿佛已经听到了，明天清晨，那座城市里，某些人美梦破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