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晨光熹微。
苏正站在书房的窗前,一夜未眠,眼中却没有丝毫疲惫,反而清明如洗。桌面上,摊开着十几份文件,既有督查室连夜调来的周建海及其家属的背景资料,也有林思齐通过技术手段搜集的,关于那几家改制企业的深层股权穿透图。
每一份文件,都像一块拼图。当它们被拼接在一起,一幅触目惊心的贪腐巨画,已然轮廓分明。
周建海的妻子,在一家“港资”背景的贸易公司担任顾问,年薪三百万,而这家公司的最大业务往来方,正是那家收购了云州棉纺厂的“新世纪纺织”。
他的儿子,大学毕业不到两年,就成了一家私募基金的合伙人,这家基金,恰好是为“天诚实业”提供“战略投资”的幕后金主之一。
他的小舅子,也就是精密仪器厂改制后新公司的法人代表,名下还关联着七八家公司,业务范围从设备租赁到废品回收,几乎囊括了所有被改制国企的下游产业链。
一张以周建海为中心,由亲属、利益关联人、白手套公司编织而成的巨网,早已将云州市的国有资产,牢牢地罩在了里面。
苏正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口。茶水苦涩,一如那些被贱卖的工厂里,成千上万下岗工人的滋味。
他没有立刻拿起那支神笔。
对付周建海这种人,不能急。他是一条在规则的泥沼里游弋了半辈子的老滑鱼,身上沾满了法律的保护色。直接用雷霆手段,固然能将他拿下,但那张网太大,稍有不慎,就会有无数的小鱼从撕裂的网眼中逃脱。
苏正要做的,是先去见一见这条老滑鱼。亲手丈量一下他身上的鳞片,到底有多厚,有多滑。
……
上午十点,市国资委。
苏正没有提前打招呼,也没有让林思齐陪同,只身一人,像一个来办事的普通干部,走进了这栋略显陈旧的办公楼。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味道。走廊里,几个工作人员抱着半人高的文件堆,步履匆匆地走过,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疲惫。
他直接走到了主任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
门里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甚至带着点热忱的声音。
苏正推门而入。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有些朴素。一张老旧的办公桌,一个塞满了卷宗的书柜,墙上挂着一幅“为人民服务”的装裱字画。
办公桌后,一个体型微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抬起头。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脸上挂着和善的、几乎是标准模板的笑容。他看到苏正,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立刻站起身,热情地绕出办公桌。
“哎呀,这不是苏主任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他就是周建海。
苏正看着他那张笑眯眯的脸,很难将他与昨夜那些冰冷的资料联系在一起。这演技,不去拿个影帝,真是屈才了。
“周主任客气了,我路过,顺便过来看看。”苏正微笑着,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周建海手脚麻利地给苏正泡上茶,嘴里还在不停地客套:“苏主任年轻有为,是我们全市干部学习的榜样啊!您工作那么忙,还亲自到我们这小庙来指导工作,我们是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啊!”
苏正端起茶杯,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指导谈不上。就是最近闲暇时,看了看咱们市的一些老论坛,翻到几个关于国企改制的陈年旧帖,心里有点好奇,想跟周主任请教请教。”
周建海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零点一秒,随即又舒展开来,只是那笑容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哦?苏主任说的是哪些事?您也知道,我们国资委这些年,工作千头万绪,改革嘛,总会有些不同的声音。”
“也没什么大事。”苏正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聊家常,“就是看到有老工人抱怨,说当年的棉纺厂、重型机械厂,卖得太便宜了。说德国进口的机器当废铁卖,心里不舒服。”
周建海的屁股在椅子上微微挪动了一下,他摘下眼镜,用衣角仔细地擦了擦,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息,包含了万千情绪,有无奈,有委屈,还有一丝不被理解的辛酸。
“苏主任啊,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他把眼镜重新戴上,脸上写满了“苦衷”,“您说的这些,我怎么会不知道?那些老工人来我办公室,拍着桌子骂我,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败家子,是卖国贼!我听着,心里比刀割还难受!”
他捶了捶自己的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可我能怎么办?那几年,市场环境不好,那些老国企,一个个都是半死不活的状态!工人工资发不出来,退休金没着落,银行的贷款利息压得人喘不过气!再不甩掉包袱,整个市的财政都要被拖垮!”
“那不是贱卖,苏主任!”他加重了语气,仿佛在扞卫自己的清白,“那是市场行为!是公开挂牌,公开拍卖!我们请的都是国内最顶尖的第三方资产评估公司,每一个流程,都经得起任何审查!价格是低了点,可那是在当时那个环境下,能找到的最好的出路了!”
苏-正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理解”与“同情”,心里却在冷笑。
好一个市场行为。把盈利的企业做成亏损,再用“专业”的评估公司给出一个地板价,最后让自己的亲信在“公开”的拍卖会上一锤定音。这套流程,确实完美。
“至于那些下岗的工人,”周建海的眼圈竟然有些泛红,“我比谁都心疼!那都是我们的阶级兄弟!我当时为了给他们多争取一点补偿金,跟那些来收购的港商、民营老板,拍了多少次桌子,喝了多少顿我不愿意喝的酒!可没办法,改革,总要有阵痛。为了保住大多数,总要有人牺牲。我们只能在政策范围内,尽力而为。我周建海,自问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这番话说得,可谓是声情并茂,感人肺腑。如果不是苏正手里有那些资料,恐怕也要被他这番“肺腑之言”给打动了。
“原来如此。”苏正点了点头,像是心中的疑惑终于被解开,“听周主任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看来,是我对当年的情况不了解,错怪你们了。周主任为了咱们云州的国企改革,真是忍辱负重,辛苦了。”
听到苏正的“肯定”,周建海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终于被理解”的欣慰,他连连摆手:“不辛苦,不辛苦!都是为人民服务嘛!只要能让企业活下去,让城市发展起来,我个人受点委屈,算什么!”
办公室里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无比和谐。
苏正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对了,周主任,我看资料上说,当时收购重型机械厂核心资产的那家天诚实业,是一家刚成立不久的新公司。真是后生可畏啊,能那么快就筹集到上亿的资金,背后一定有非常厉害的资本在支持吧?我就是纯粹好奇,是哪家投资公司,有这么毒辣的眼光?”
这个问题,像是一根极其纤细的针,从一团看似天衣无缝的棉花里,精准地扎了进去。
周建海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茶水的热气,在他镜片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也遮住了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慌乱。
他哈哈一笑,用笑声掩饰了那瞬间的失态:“苏主任真是目光如炬啊!连这种细节都注意到了!这个嘛……说实话,我还真不太清楚。您知道,我们是政府部门,只负责审批和监管。至于企业内部的商业运作,他们的资金来源,那是他们的商业秘密。市场有市场的逻辑,我们不好过多干预。只要他们的钱是合法的,能按时打到我们账上,就算完成任务了嘛!呵呵,呵呵……”
他用一连串干笑,将这个话题含混地带了过去。
苏正没有再追问。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那零点一秒的停顿,那故作爽朗的笑声,都是破绽。
“时间不早了,就不打扰周主任工作了。”苏正站起身,准备告辞。
“哎,苏主任这就要走?再坐会儿,中午我做东,我们好好聊聊!”周建海也跟着站起来,热情地挽留。
“不了,市里还有会。”苏正笑着拒绝。
周建海一路将苏正送到电梯口,握着苏正的手,用力地摇了摇,脸上还是那副热情洋溢的表情:“苏主任,以后要常来我们这指导工作啊!我们国资委的大门,随时为您敞开!”
电梯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周建海那张笑脸。
电梯里的镜面,映出苏正的脸。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沉静。
回到市委办公厅,林思齐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担忧:“苏哥,您……见到那个周胖子了?”
“见到了。”苏正走进办公室,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他怎么说?肯定又是一堆官话套话吧?”林思齐愤愤不平。
“他演了一出好戏。”苏正淡淡地说道。
他拉开抽屉,看着那支静静躺在里面的钢笔。周建海的表演,让他彻底明白,常规的调查手段,对这条在泥沼里翻滚了几十年的老狐狸,根本没用。
他必须写一份报告。
一份,足以将周建海和他背后那张巨网,从他们自以为安全的“市场”泥沼里,连根拔起的报告。
苏正的脑海里,开始构思报告的内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仅仅针对一个官员。这次,他要针对的是一种“行为”,一种被周建海奉为圭臬的“市场行为”。
他要让那些打着“市场”旗号,侵吞国家财产的人,亲身体验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无情的、能碾碎一切的……市场行为。
苏正拿起一张空白的报告笺,眼神变得锐利。他想起了秦秘书长的话。
“砍主干,是要有授权的。”
现在,授权已经有了。
那么,这把刀,也该出鞘了。
他将笔尖悬在纸上,一个标题,在他的心中酝酿成型——《关于进一步深化我市国有资产市场化改革,实现财富‘全民共享’的调研报告》。
全民共享?
苏正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周主任,你不是喜欢市场行为吗?那你一定也会喜欢,全民共享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