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的领导。
这五个字,在清源县的权力语境里,分量重如泰山。
周启年脸上那种混合着激动与郑重的神情,清晰地告诉苏正,眼前这位绝非寻常的市委常委或副市长。能让县委书记如此姿态,甚至主动让出主位沙发的,整个云州市,只有一个人。
苏正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依旧保持着镇定。他顺着周启年的引导,走上前,微微躬身:“领导好。”
“哈哈,不要拘谨。”中年男人开口了,声音温和醇厚,带着一种让人不自觉放松的磁性。他站起身,主动向苏正伸出手,“我叫马为民。”
马为民。
云州市市委书记。
尽管心中早有猜测,但当这个名字从对方口中亲口说出时,苏正的呼吸还是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他迅速伸出手,与那只温暖而有力的手轻轻一握。
“马书记好。”
“坐吧,小苏同志。”马为民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单人沙发,自己则和周启年一起在主沙发上坐下,但姿态明显比刚才随意了许多。
办公室里一时间陷入了某种微妙的安静。只有周启年亲自泡茶时,热水冲入紫砂壶发出的“淅沥”声。
马为民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一双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看似不经意地打量着苏正。
那目光并不锐利,甚至称得上温和,却像是一台精密的扫描仪,从苏正的坐姿、表情,到他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夹克,都一一扫过。
苏正能感觉到这股审视的压力。他没有选择正襟危坐,而是身体微微后靠,让自己处在一个相对放松但又不失恭敬的姿态。他知道,在这样的上位者面前,任何刻意的表现都只会显得拙劣。
“小苏同志,今年多大了?”马为民终于开口,像是拉家常。
“报告马书记,二十六了。”
“二十六……”马为民笑了笑,看向周启年,“启年啊,我们二十六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周启年也笑了,带着几分回忆:“那时候我还在乡里当干事,天天骑着一辆二八大杠下村,裤腿上全是泥点子。哪像小苏同志,年纪轻轻,就已经能为县里挑大梁了。”
这句吹捧看似平常,却恰到好处地将话题引向了正轨。
马为民放下茶杯,杯底与红木茶几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苏正身上:“清源县最近,很热闹啊。”
苏正眼观鼻,鼻观心,没有接话。他知道,这句话不是问句。
“教育系统的整顿,基层医疗的改革,还有……那个‘惠民居’。”马为民的语速不快,每说出一个词,都像是在空气中掷下一枚小石子,“我今天下来,没走官方路线,自己开车在县里转了转。去了新划片的学校门口,也去了乡下的卫生所,最后,在那个‘惠民新苑’待了很久。”
周启年的后背下意识地挺直了一些。
“我看到很多老百姓,脸上都挂着笑。那种笑,不是应付检查的笑,是发自内心的。”马为民的语气里,多了一丝感慨,“启年啊,我们做干部的,忙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看到老百姓这种笑容吗?”
“是,书记说的是。”周启年诚恳地应道。
马为民点点头,话锋一转,重新看向苏正,眼神变得专注起来:“那几份报告,我都看了。启年转给了我。”
苏正的心头微微一跳。
“写得很好。数据详实,案例触目惊心,问题直指要害。”马为民的评价很高,但紧接着,他的问题就来了,“特别是最后那个批注,很有意思。”
来了。
苏正知道,这才是今晚这场谈话的核心。
“‘祝愿保障房坚不可摧,让所有人都住进去’。”马为民一字一顿地念出这句话,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小苏同志,能跟我说说,你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吗?”
办公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启年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紧张地看着苏正。他知道,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暗藏机锋。回答得好,是大智若愚,是心怀百姓的愤慨之言;回答得不好,就是年轻气盛,是目无组织的狂悖之举。
苏正抬起头,迎上马为民的目光。他没有丝毫躲闪,眼神清澈而坦然。
“马书记,当时我刚从惠民居的工地回来。”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我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蹲在泥地上,用一块碎瓦片画画。我问她画的什么,她说,画的是她的新家,家里有滑梯。”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画面,连带着那股混杂着水泥和霉味的气息,以及小女孩眼中那份纯粹的渴望。
“我还见到一位大爷,他咳得很厉害,是尘肺病。他说,他们一家三代人,挤在十几平米的棚户区里,就盼着能住进新房,让孙子有个能写作业的桌子。可是那房子,盖了几年,还是个空架子,风一吹都掉渣。”
“我回来写报告,把那些偷工减料的数据,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一一整理出来。写到最后,我心里堵得慌。”苏正的拳头,在膝盖上不自觉地握紧了,“我就在想,那些住在豪宅别墅里的贪官,他们有没有想过,他们偷走的每一根钢筋,都可能变成砸在老百姓头上的石头?他们贪走的每一分钱,都可能是一个孩子读书的希望?”
“所以,写下那句批注的时候,我确实有情绪。我觉得,既然他们觉得那样的房子‘质量合格’,既然他们觉得老百姓可以‘住’进去,那他们自己,为什么不住进去尝尝滋味呢?这才是真正的‘公平’。”
他没有提什么神笔,也没有编造什么高深的政治智慧。他只是将自己最真实、最朴素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因为他知道,在马为民这样的政治家面前,任何技巧都是班门弄斧,唯有真诚,才是最锋利的武器。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周启年屏住呼吸,他发现自己的手心竟然出了汗。苏正的这番话,太直白,太锐利,几乎是把自己的全部情绪都剖开在了市委书记面前。
然而,马为民的脸上,却慢慢地绽开了一个笑容。
他没有笑出声,但那笑意从他的嘴角漾开,一直抵达眼底,让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充满了欣赏。
“好一个‘真正的公平’!”马为民轻轻鼓掌,那掌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说得好!说得透彻!”
他转头看向周启念,语气里满是赞许:“启年,你给我推荐了一个好干部啊!一个心里装着老百姓,敢说真话,敢碰硬茬的好干部!”
周启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长舒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笑容:“书记,小苏同志虽然年轻,但确实是一心为民,是个能干事,也敢干事的。”
“何止是敢干事。”马为民摇了摇头,重新审视着苏正,眼神里多了一层探究,“教育系统的问题,他能找到‘学区房’这个牛鼻子;医疗系统的问题,他能抓住‘资源下沉’这个关键点;保障房的问题,他更是直接掀了桌子。每一招,都打在七寸上,快、准、狠。最后的结果,更是……出人意料。”
马为民说到“出人意料”四个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
他当然不相信什么“神仙显灵”,但他相信,有些事情的发生,必然有其内在的逻辑。清源县这几次“奇迹”般的整顿,背后一定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这只手,或许不是苏正一个人的,但他,绝对是那个撬动了杠杆的支点。
至于苏正是如何撬动的,马为民并不打算深究。政治家看重的是结果,以及实现结果的能力。
“我听启年说,你以前只是个合同工?”马为民忽然又问。
“是。”
“很好。”马为民点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没有在机关里泡成老油条,还保留着一股子锐气。这股锐气,很难得,要保持住。”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两步,最后停在窗边,看着外面清源县城的夜景。
“小苏同志,你觉得,清源县现在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更加考验人。它考验的不再是态度,而是格局和视野。
苏正略一思索,沉声回答:“马书记,我觉得是‘魂’。”
“魂?”马为民和周启年都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对,文化之魂。”苏正站起身,走到窗边,与马为民并肩而立,“清源县这几年,经济有发展,民生有改善。但我们的文化,正在流失。我们花大价钱建了很多广场、雕塑,搞了很多‘文化节’,但那些都是‘面子’,不是‘里子’。我们本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那些老手艺人,正在被遗忘。一个城市如果没有了自己的文化根脉,那高楼大厦盖得再多,也只是一个空壳子。”
这番话,正是苏正最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马为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等他说完,马为民才缓缓转过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说得好。一个城市,不能没有魂。”
马为民的脸上,再次露出了那种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拍了拍苏正的肩膀,力道不重,却让苏正感觉到了千钧的分量。
“启年,这么好的人才,放在县里,是不是有点屈才了?”
周启年心中一震,狂喜瞬间涌上心头,但他面上却故作不舍:“书记,我们清源县可是离不开小苏啊!”
“哈哈,你这个周启年,还跟我藏私?”马为民大笑起来,指了指他,“放心,我不是现在就要人。”
他收敛笑容,最后对苏正说了一句:“小苏同志,好好干。你的舞台,不应该只在清源县。”
说完,他便在周启年的陪同下,走出了办公室。
苏正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脑子里还在回响着马为民最后那句话。
“你的舞台,不应该只在清源县。”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近乎明示的许诺。
他知道,从今天起,自己头顶的天空,已经不再仅仅是清源县这一方天地了。更高层的关注,意味着更大的机遇,也意味着更复杂的挑战和更危险的博弈。
他低头,按了按胸口的钢笔。
那支笔,安静地躺在那里,笔身上的龙影,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心绪,金色的光华,流转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