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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文斌。
这三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瞬间刺入苏正的瞳孔。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电脑主机风扇在低声嗡鸣。小张站在一旁,屏住呼吸,等待着苏副主任的评价。他为自己一下午的成果感到骄傲,这张由无数数据节点汇聚而成的人物关系图,清晰、详尽,像一张精准的解剖图,将“康泰医药”这家庞然大物的筋骨脉络都呈现了出来。
然而,苏正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没有预想中的赞许,也没有分析案情的凝重,苏正只是盯着屏幕上那个普通的名字,一动不动。他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可小张却莫名感觉到,办公室里的温度,似乎凭空降了几度。
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意。
苏正的思绪,早已不在办公室。颜文斌,这个名字将他瞬间拉回了不久前的记忆。那个在会议上脸色阴沉的县长秘书,那个将钱副主任视为自己人的“靠山”,那个在“厕所革命”风波后,被他间接搞得灰头土脸的人。
他以为,这个人会蛰伏,会等待,会用更官僚、更隐蔽的方式找回场子。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对方的报复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而且是以这样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
康泰医药。
县长秘书。
县长。
县长夫人的远房亲戚。
几个原本看似独立的节点,在“颜文斌”这个名字出现后,被一条黑色的线瞬间串联了起来。一张巨大、阴冷、黏稠的网,在此刻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全貌。
这哪里是什么商业垄断,这分明就是一张用权力和资本精心编织的罗网,而清源县几十万老百姓的救命钱,就是被这张网捕获的鱼。
更让苏正心头发寒的是,颜文斌的身份。一个县长的贴身大秘,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了省城大集团下属公司的分公司负责人?这不合常理。除非……这本身就是一次精准的布局。颜文斌被调离核心岗位,或许根本不是什么惩罚,而是一次“下海镀金”,是去帮某些人看管钱袋子的。
好一招金蝉脱壳,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苏主任?”小张看他半天不说话,忍不住小声提醒了一句。
苏正的眼睫毛动了动,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梦魇中惊醒。他缓缓地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转向小张。
“做得很好。”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把这份资料打印出来,列为绝密文件,存档。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查阅。”
“是!”小张一个激灵,立刻挺直了腰板。他虽然不知道苏主任看到了什么,但“绝密”两个字,让他瞬间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老刘端着茶杯,在门口探头探脑,看到这气氛,识趣地缩了回去,还顺手把办公室的门带上了。
苏正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原本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群贪婪的商人,和被他们腐蚀的官员。他可以用督查室的权力,用周书记的支持,去撬动这块铁板。
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
对手不仅是商人,更是他的“老熟人”,是整个县政府权力核心的一部分。他递交上去的任何一份报告,都可能先一步落到县长的案头。他发出的任何一份督查函,都可能被颜文斌提前知晓。
他就像一个站在透明玻璃房里的拳手,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手的注视之下。而对手,却隐身在黑暗里。
这仗,还怎么打?
口袋里的那支钢笔,传来一阵温热的暖意,仿佛在无声地安抚他。
苏正睁开眼,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的清明。
玻璃房又如何?
只要能找到那块最脆弱的玻璃,一拳砸碎它,阳光就能照进黑暗。
而这块玻璃,不在高高在上的权力网络里,不在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中。它在最底层,在那些被这张网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普通人身上。
他们的血泪,他们的怨气,就是最锋利的武器。
……
周末,清源县的老城区。
这里没有新城区宽阔的马路和林立的高楼,只有一条条狭窄、斑驳的小巷。墙壁上爬满了青苔,电线像蜘蛛网一样在头顶交错,空气中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混杂着饭菜香和潮湿气味的安宁。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正穿行在巷子里。他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看起来像个刚毕业不久、正在做社会调研的大学生。
这个年轻人,就是苏正。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没有告诉吴海峰。他根据“民意直通车”上几条留言里透露出的模糊地址,一个人找了过来。
他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前停下,抬头看了看二楼一户人家的阳台。阳台上晾着几件小孩的衣服,旁边还有一张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旧凉席。这和其中一条留言的描述很吻合。
他走上嘎吱作响的楼梯,敲响了那扇掉漆的木门。
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面色憔悴,眼窝深陷,看到陌生人,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你找谁?”
“您好,我是清源大学社会学系的学生,我们正在做一个关于居民医疗负担的课题研究,想跟您聊几句,不会耽误您太长时间。”苏正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容,指了指胸前挂着的一个临时做的、看起来很粗糙的“工作证”。
女人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本子,似乎觉得他不像坏人,才侧身让他进了屋。
屋里很狭小,光线昏暗。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正躺在沙发上睡觉,呼吸声有些重。
“我孩子前阵子得了肺炎,住院花了不少钱。”女人不等苏正开口,就主动说了起来,语气里满是疲惫和无奈,“您想问什么就问吧。”
苏正的心沉了一下。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他听到了一个普通家庭在疾病面前的挣扎。女人的丈夫是工地上的零工,收入不稳定。她自己在家带孩子,没有工作。孩子一生病,整个家里的天都像塌了一半。
“……就那么几瓶水,几盒药,一天就要一千多。我问护士,能不能用点便宜的药,护士说现在医院就这些药,都是最好的。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贵。”
女人从抽屉里翻出一沓厚厚的单据,递给苏正:“这是出院的账单,一共八千六百多。我们找亲戚朋友借了五千,才勉强凑够。”
苏正接过那沓单据,指尖能感觉到纸张上还残留着女人反复摩挲的余温。他一张张翻看,目光扫过那些陌生的药名,和他从药店了解到的价格做了个对比,每一项,都触目惊心。
“阿奇霉素,外面几十块一盒,医院开的这个叫什么‘阿奇分散片’,两百多。一个普通的化痰药,也要一百多。还有这个,医生说是增强免疫力的,一小瓶就要三百,开了五瓶。”
苏正的笔在本子上飞快地记着,但他记下的每一个字,都像刻在了心上。
告别了这位年轻的母亲,苏正的心情无比沉重。他沿着小巷继续往里走,来到一棵大槐树下。几个老人正坐在树荫下乘凉下棋,讨论着家长里短。
苏正走过去,蹲在一个正在看棋的老大爷旁边。
“大爷,棋下得不错啊。”
老大爷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注意力全在棋盘上。
苏正也不着急,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一盘棋下完,老大爷赢了棋,心情不错,才主动开了口:“小伙子,看你面生,不是这片儿的吧?”
“我过来走走亲戚。”苏正顺势递上一根烟,“大爷,跟您打听个事儿。这附近的老人家,看病都去哪儿啊?”
“还能去哪儿?县医院呗。”老大爷接过烟,别在耳朵上,摆了摆手,“不过现在啊,那地方去不起了。小病不敢去,大病去不起。”
旁边一个瘦高的老大爷也凑了过来,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我上个月,就是有点咳嗽,气管炎的老毛病了。去医院想开点药,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伸出一根手指,又弯了下去,比划了一个“八”。
“八百多!就给我开了三盒药,说是什么进口的,效果好。我回家一看,这不就是以前吃的几十块钱的‘罗红霉素’换了个包装嘛!这不是抢钱是啥?”
“可不是嘛!”另一个胖点的大爷也加入了话题,“我那高血压的药,以前一个月才三十多,现在倒好,给换了个洋名儿的,一个月三百多!我跟医生说,我吃以前那种就挺好,医生说那药停产了,没货。我呸!我回头去街对面的药店问,人家那儿就有!这不明摆着坑人嘛!”
苏正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一句话引导,手里的笔就没停过。
他听一个退休工人说,他得了带状疱疹,疼得受不了,去医院看病,花了一千五百多块钱买了一堆“神经营养药”,感觉自己的血汗钱,退休金,全被医院给吸干了。
他听一个蹬三轮车的大叔说,他老婆做个小手术,光是术后吃的消炎药和止痛药,就花了两千多,比手术费还贵。
每一个故事,都是一把刀,在苏正的心上反复切割。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发现,当这些冰冷的数据,变成一张张布满愁容的脸,变成一声声充满无奈的叹息时,那种冲击力,远比他想象的要猛烈得多。
天色渐渐暗了,苏正离开了老城区。
他没有回招待所,而是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县医院的广场前。
夜晚的医院,比白天更显得庞大而冷漠。灯火通明的住院部大楼,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城市的中央。它本该是庇护生命的港湾,此刻在苏正眼里,却成了一个吞噬血汗的无底洞。
他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看着他们脸上交织的焦虑、痛苦与茫然,他口袋里的那支英雄钢笔,开始变得滚烫,那是一种积蓄了太多民怨之后,急于喷薄的灼热。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常规的调查,正面的交锋,都已行不通。
对付这种已经烂到根子里的体系,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一种它完全无法理解、无法防御的方式,给它来一次彻底的“休克疗法”。
苏正转身,朝着县委大院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
他要写一份报告。
一份足以让整个清源县医疗系统天翻地覆的报告。
他已经想好了,那份报告最后的批注,该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