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敲门声,从最初的“砰砰”作响,逐渐变成了夹杂着惊呼和叫骂的捶打。楼道里,邻居们的脚步声、电话声、孩子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浑水。
而张大强家的客厅,早已不是人间。
浑浊的、带着铁锈和泥沙气味的黄水,已经彻底淹没了那张他引以为傲的红木餐桌。他蹲在桌面上,脚踝被冰冷的水流浸泡着,水面还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完全违背物理常识的速度,一寸寸向上攀爬。
“张大强!我的包!我的爱马仕!”他老婆尖利的哭嚎声从卧室门口传来。她正站在一张漂浮起来的床垫上,像是在惊涛骇浪中抱着一块浮木,手里还死死抓着两个颜色鲜艳的皮包,可更多的奢侈品正在她周围的水面上起起伏伏,像一群被遗弃的、色彩斑斓的死鱼。
张大强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包。他眼中的恐惧,已经压倒了所有的愤怒和不解。这水,不对劲。它不是从管道里漏出来的,更像是从这个房子的四面八方、每一个毛孔里凭空生出来的。它们有目标,有意志,而那个目标,就是他。
水面已经漫上了桌面,冰冷的液体舔舐着他的裤腿。他感觉自己不是蹲在一张桌子上,而是站在一个正在被缓缓注满的巨大玻璃缸的缸底。
“上来!快上来!”他冲着卧室方向嘶吼,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调。他手脚并用地爬上餐桌旁的酒柜,那座用名贵黑胡桃木打造的酒柜,此刻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柜门被水压冲开,里面那些他珍藏多年的茅台、五粮液,瓶子互相碰撞着,叮当作响,然后一瓶接一瓶地滑入水中,无声无息地沉底。
他老婆连滚带爬地从床垫上跳到衣柜顶上,再手脚并用地攀上了连接客厅和卧室的门框,像一只受惊的猴子,死死地抱着门楣,睡裙湿透,狼狈不堪。
水位还在涨。
很快,酒柜也保不住了。张大强眼睁睁地看着水面没过了他脚下的柜顶,他只能绝望地向着天花板的方向寻找新的立足点。那盏华丽的水晶吊灯?他伸手够了一下,吊灯剧烈地摇晃起来,撒下几颗晶莹的玻璃珠,落入水中,连个涟漪都看不见。
不能再待在屋里了!再待下去,他们会被活活淹死在这座自己亲手打造的“水晶宫”里!
唯一的出路,是阳台!
他看准了通往阳台的那扇落地窗。他像壁虎一样,手脚并用,沿着墙壁上凸起的装饰线条,一点点向阳台的方向挪动。脚下,是浑浊的“海面”,他那套引以为傲的真皮沙发,只剩下一个靠背还露在水面上,像一座正在沉没的孤岛。
“砰!”
他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踹在落地窗的玻璃上。钢化玻璃发出沉闷的响声,蛛网般的裂纹瞬间布满整个窗面,但没有碎。
“啊——!”张大强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用肩膀、用手肘、用尽一切能用的部位,疯狂地撞击着那扇窗。终于,“哗啦”一声巨响,玻璃向外爆开,无数碎片落入阳台,更多的,则是掉进了屋内的洪流之中。
一个出口出现了。
冰冷的、带着湿气的夜风,从破碎的窗口灌了进来,吹在他湿透的脸上,让他打了一个激灵。他顾不上被碎玻璃划破的手臂,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然后转身,将还在门框上哭嚎的老婆一把拽了出来。
两人瘫坐在阳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两条刚被从渔网里扔出来的鱼。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庆幸,就惊恐地发现,那屋里的水,竟然也跟着他们,从破碎的窗口“流”了出来,迅速开始淹没阳台。
这水,是追着他们来的!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张大强混乱的脑海。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这不是天灾,这是人祸!不,这不是人祸,这是……报应!
“上面!房顶!”他嘶吼着,指了指阳台上方。他们住在顶楼,这是唯一能去的地方。
他踩着阳台的栏杆,抓着空调外机摇摇欲坠的支架,像一只笨拙的狗熊,拼了命地向上爬。他老婆在下面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却也只能有样学样,将所有的尊严和体面都抛在了脑后,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
当张大强终于翻身上了楼顶,整个人虚脱般地趴在冰冷的防水层上时,他听到了由远及近的、刺耳的警笛声。
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到小区楼下,红蓝两色的警灯交替闪烁,将整栋楼的墙面映照得光怪陆离。一辆巨大的消防云梯车,正伸出它长长的钢铁臂膀,缓缓地向他所在的位置升来。
楼下,早已站满了看热闹的邻居。他们穿着睡衣,披着外套,一个个仰着头,对着楼顶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不少人还拿出了手机,那一个个在夜色中亮起的屏幕,像一只只窥探的眼睛,将他此刻的狼狈,贪婪地记录下来。
张大强看见了住在对门的老王,看见了楼下那个总爱找他批条子的单位同事,甚至还看见了几个物业的保安。他们的脸上,挂着同一种表情——震惊、好奇,以及一丝隐藏得不那么好的、幸灾乐祸的快感。
他,清水镇农业办公室主任,这个小区里人人都要敬三分的“张主任”,此刻,正像一个偷鸡摸狗被当场抓获的小偷,浑身湿透,衣衫不整地趴在自家楼顶,等待着一场公开的、滑稽的救援。
消防员很快升了上来,动作专业地将安全绳系在他的身上。
“同志,别怕,抓稳了!”年轻的消防员脸上带着安慰的微笑,但那眼神深处的一丝困惑和诧异,却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张大强的心里。
是啊,谁能不怕呢?谁又能想得明白呢?好端端的家,怎么就变成了水库?
被云梯缓缓送下地面,一条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毛毯,披在了他瑟瑟发抖的身上。他老婆在一旁抱着一个消防员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嘴里反复念叨着她的地毯,她的沙发,她的包……
张大强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站在人群的包围中,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各种各样的目光。他觉得身上那条毛毯,重如千钧,压得他喘不过气。那不是温暖,那是耻辱的烙印。
一股比水更刺骨的寒意,从他脚底升起,直冲天灵盖。他的大脑在剧烈的惊恐和羞辱过后,反而变得异常清晰。
他想起了苏正,想起了那份报告,想起了那个年轻人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神。
然后,他又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远在市里,和他一同分享了那笔百万巨款,如今早已身居高位、春风得意的周副局长。
一个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念头,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那份报告上的祝福,是“祝愿所有与此事相关的领导”……
“所有”……
周启明他……该不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