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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文博的笑容僵在脸上，像是被低温冻住的黄油。
他看着苏正笔记本上那一行字，墨迹未干，却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烫得他眼皮直跳。
“县委办公室钱文博同志，工作勤勉，任劳任怨。建议授予其‘劳动模范’称号，并将其‘焊’在岗位上，以彰显其爱岗敬业的奉献精神。”
这算什么？
羞辱？挑衅？还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年轻人的胡言乱语？
钱文博在县委办公室浸淫多年，迎来送往，早已练就了一身看人下菜的本事。他一眼就看出苏正不过是个没背景、没资历的愣头青，仗着被新来的女镇长赏识，便不知天高地厚。
他本想敲打一下，让这年轻人知道县委大院的门朝哪边开。可他万万没想到，对方不接招，不服软，反而用这种荒诞到近乎儿戏的方式，把他的话给顶了回来。
“小苏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钱文博的脸彻底拉了下来，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闪着冷光。他收回了伸在半空中的手，揣进了裤兜，连“苏正同志”都懒得叫了，直接变成了“小苏同志”。
林晚晴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坐在椅子上，端着那杯还没碰过的茶，指尖冰凉。她想开口打个圆场，可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看见了。
在苏正落笔的那一瞬间，她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支平平无奇的英雄钢笔笔尖上，闪过了一丝微弱却刺眼的红光。
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像幻觉。
可林晚晴知道，那不是幻觉。
清水镇那座轰然倒塌的雕塑，那些被焊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的老油条，还有那两个哭着喊着要去纪委自首的贪官……一幕幕离奇的景象，都与这支笔、这个人有关。
她以为苏正会把这把“刀”藏起来，等到全县大会上，在张书记的授意下，再一刀捅出。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连会议室的门都没出，就对着县委办公室的副主任，一个在权力中枢里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的老油条，直接亮了刀。
这是何等的胆大妄为！
苏正合上笔记本，将钢笔插回口袋，动作从容不迫。他抬起头，迎着钱文博冰冷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老实表情。
“钱副主任，您误会了。我这是在学习。”
“学习？”钱文博气得笑出了声。
“是啊。”苏正认真地点了点头，“您刚才教导我，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记下了。所以我就想，光说不练假把式，得写下来，加深印象。我看您为了工作废寝忘食，任劳任怨，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就顺手写了句心得体会。”
这番话，字字句句都透着“真诚”，可组合在一起，却比最恶毒的讽刺还要伤人。
钱文博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像是开了染坊。他感觉自己的权威和尊严，被这个年轻人用一种最轻描淡写的方式，踩在了地上，还碾了两脚。
“好，好一个心得体会！”钱文博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林镇长，你们清水镇的干部，真是让我大开眼界！看来这次的交流会，我们县委办还真得好好‘学习学习’！”
他把“学习学习”四个字咬得极重，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说完，他一甩手，转身就要走。他一秒钟也不想再跟这个疯子待在同一个房间里。
可就在他转身迈步的一瞬间，怪事发生了。
他的脚像是被什么东西黏在了地上，迈出去的动作硬生生卡在了半途。一股突如其来的、无法抗拒的冲动，从他心底猛地升腾起来。
他看着桌角因为倒水而留下的一点水渍，忽然觉得无比刺眼。
“这……这怎么行？县委的脸面，怎么能有污点？”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弯下腰，仔仔细细地将那点水渍擦得干干净净。擦完之后，他端详了片刻，又觉得桌子的摆放角度不够完美，与墙上的挂画没有形成黄金分割。于是，他又动手将沉重的实木桌子挪动了几公分。
林晚晴和苏正都看呆了。
钱文博自己也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干这些，就像身体里住了另一个人，在操控着他的手脚。
他想停下来，想立刻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可他的目光一扫，又落在了窗台那盆绿萝上。
“叶子上有灰，这会影响光合作用，影响我们机关的绿色生态建设！”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便身不由己地走了过去，摘下一片叶子，用手帕细细擦拭，擦完一片，又擦下一片，神情专注得像是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钱……钱副主任？”林晚晴试探着叫了一声。
钱文博像是没听见，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那盆绿萝。他嘴里还念念有词：“要精益求精，要注重细节，细节决定成败。办公室工作无小事，一枝一叶总关情……”
他把平日里挂在嘴上的官话套话，用一种无比虔诚的语气，自己念叨了出来。
这下，林晚晴是真的怕了。她看向苏正，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询问。
苏正也有些发懵。
他知道神笔会应验，但他没想到，这个“焊”在岗位上，居然是这种形式。这不是物理禁锢，而是精神绑架。
钱文博擦完了绿萝，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大工程。他直起腰，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汗。他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苏正和林晚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我……我这是怎么了？”
他想逃离。
可他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被墙角的报纸架给吸引了。
“不行！昨天的报纸怎么能放在今天的报纸上面？这不符合文件归档的时效性原则！乱了！全乱了！”
他哀嚎一声，又一次身不由己地扑了过去，将报纸架上的报纸一份份抽出来，按照日期、类别，重新整理、归类、摆放。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熟练，嘴里还念念有词：
“分门别类，标识清晰，责任到人，随时查阅……”
他整个人，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不知疲倦地在会议室里寻找着一切“不完美”的细节，然后用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去纠正它们。
他想去上厕所，可刚走到门口，就看到门轴上有一丝可以忽略不计的锈迹，于是他立刻转身，冲到桌边拿起电话：“喂！是后勤科吗？马上派人来给三号会议室的门上点油！立刻！马上！这是关系到我们机关硬件设施维护的重大问题！”
他想喝口水，可看到自己的茶杯里有半点茶叶末，又觉得这是对水质的亵渎，于是端着杯子冲进卫生间，反复冲洗了十几遍，直到杯子亮得能照出人影。
林晚晴彻底僵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上蹿下跳、整理文件、擦拭桌椅、检查电路、嘴里还不断复述着各种工作条例的钱文博，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这哪里还是那个八面玲珑、精于算计的钱副主任？
这分明就是一个被工作热情冲昏了头脑的、真正的“劳动模范”！
苏正写下的那句话，正在以一种最荒诞、最彻底的方式，逐字逐句地实现。
“把他‘焊’在岗位上……”
苏正看着眼前这一幕，终于明白了。神笔的力量，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唯心”。它惩罚的，从来不是肉体，而是灵魂。它会找到一个人最在意、最虚伪的地方，然后把它放大到极致，变成一个无法挣脱的牢笼。
钱文博最擅长的就是用“工作”这块招牌来包装自己，那好，就让他真正地、全身心地、无法自拔地“爱”上工作。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头发花白、神情严肃、不怒自威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办公室的干部。
“文博！你在这儿搞什么名堂？楼下都听到你打电话的声音了！”
来人正是县委办公室的一把手，钱文博的顶头上司，陈主任。
陈主任一进门，就看到自己那位平日里最会“躲清闲”的副手，正趴在地上，用手帕擦拭着地砖的缝隙，嘴里还振振有词：“要不留死角，不留盲区，确保环境卫生百分之百达标……”
所有人都石化了。
陈主任的目光扫过呆若木鸡的林晚晴，又落在了那个一脸无辜、仿佛置身事外的年轻人身上。
钱文博听到自己领导的声音，猛地抬起头，像是看到了救星，脸上涕泪横流：“主任！救我！我……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啊！我不想工作！我真的不想工作啊！”
他说着最真心的话，可他的手，却不由自主地从地上捡起一根头发丝，小心翼翼地捏着，仿佛那是天大的罪证。
“主任，您看，这是谁的头发？我们办公室的管理，还是有漏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