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是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城市上空那层厚重而压抑的夜幕。
天色是灰蒙蒙的，像一碗搅浑了的米汤，透着一股宿醉后的疲惫。
一辆黑色的奥迪车，像一只受惊的甲虫，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市纪委大楼的街对面，停靠在了一棵枝叶稀疏的梧桐树下。
车没有熄火，但车里的人，却像是已经死了。
周启明和张大强，在河边的车里，睁着眼睛，枯坐了一整夜。他们谁也不敢睡，甚至不敢闭眼。每一次合上眼睑，眼前浮现的，不是无边的黑暗，而是那片能将人活活溺毙的、粘稠的深蓝。
张大强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眼窝深陷，两颊的肉都垮了下来，嘴唇干裂起皮。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里面是他连夜凭着记忆写下的“罪行交代书”，以及一些能找到的、证明当年贪腐行为的零星票据。这东西现在不是罪证，是他的护身符。
周启明的情况稍好一些，但他金丝边眼镜后面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透着一种已经燃烧殆尽的灰败。他手里也拿着一个文件袋，比张大强的更厚，里面是他多年来积累的、准备用来在关键时刻扳倒对手或自保的“黑材料”。他从未想过，这些东西第一次派上用场，竟是用来扳倒自己。
“周……周局，”张大强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天……亮了。”
周启明没有应声，只是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那栋庄严肃穆的灰色大楼。大楼门口，国徽在晨光中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像一只洞察一切的眼睛，审视着所有靠近它的人。
就在这时，张大强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在死寂的车厢里，像一声惊雷。
是他的老婆打来的。
张大强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在地上。他颤抖着接通，还没来得及说话，听筒里就传来了他老婆惊恐的尖叫：“老张！你快回来！家里的鱼缸……鱼缸它炸了！满屋子都是水和玻璃碴子，那条养了五年的龙鱼，就死在我脚边！眼睛还瞪着我！”
“啪嗒。”
手机从张大强的手中滑落，掉在了脚垫上。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面如死灰。
最后的侥幸，被炸裂的鱼缸和那条死不瞑目的龙鱼，彻底击碎。
周启明缓缓地转过头，看着失魂落魄的张大强，用一种近乎宣判的语气，平静地说道：“走吧，时间到了。”
他推开车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一股城市苏醒时的尘土味。
两人下了车，如同两名即将走上刑场的囚犯，脚步虚浮，脸色惨白，一步步地，朝着街对面的市纪委大楼挪去。
早晨七点半，正是上班高峰期的前奏。纪委大楼门口的保安亭里，两名年轻的武警战士站得笔挺，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一些提前到岗的机关干部，正陆续从各个方向走来，手里提着公文包，脸上带着惯常的、程式化的严肃。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平静而有序。
直到周启明和张大强出现。
两个衣着不整、神情恍惚的中年男人，怀里抱着文件袋，像两缕游魂，径直穿过马路，目标明确地走向纪委大院的正门。
门口站岗的武警战士立刻注意到了他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上前一步，按照规定准备进行盘问。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他和他身后的同事，以及所有路过的干部们，都彻底惊呆了。
只见那两个男人，在距离大门还有三四米远的地方，突然停住了脚步。然后，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注视下，他们对视了一眼，仿佛在给彼此最后的勇气。
下一秒，两人膝盖一软，“噗通”一声，竟齐刷刷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
那声音，沉闷而响亮，像两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所有人心中的惊涛骇浪。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路过的干部停下了脚步，骑着自行车的大爷捏住了刹车，就连不远处扫地的清洁工，也握着扫帚，呆立在原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两个跪在地上的身影上。
“同志！你们这是干什么！快起来！”站岗的武警战士最先反应过来，他快步上前，厉声喝道，试图将他们扶起来。这可是在市纪委门口，影响太恶劣了。
可周启明和张大强像是脚下生了根，任凭战士怎么拉拽，都纹丝不动。
“我们不起来！”张大强率先崩溃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大哭起来，那声音凄厉得像是死了亲爹，“我们是罪人！我们是人民的败类！我们是来向组织自首，来赎罪的！”
他一边哭喊，一边高高举起怀里的牛皮纸袋，像是在展示什么战利品：“证据！都在这里！我们贪污了！我们腐败了！求求组织，求求你们，一定要严查我们啊！”
这番操作，直接把周围所有人都干沉默了。
见过上访的，见过喊冤的，见过静坐的，可跪在纪委门口，哭着喊着求组织严查自己的，这绝对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周启明则表现得更为“沉稳”，他没有嚎哭，而是将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地面上，用一种带着哭腔和无比悔恨的语调，沉声说道：“我，市水利局副局长周启明，我，清水镇农业办公室主任张大强，我们主动向组织坦白！我们于十年前，在清水镇石磨村水库修建项目中，利用职务之便，共同侵吞国家水利专项拨款，共计一百万元整！”
他声音洪亮，吐字清晰，生怕周围的人听不见。
“我们罪大恶极，辜负了党和人民的信任！我们愿意接受组织的一切调查和处理！只求组织能给我们一个赎罪的机会！求求你们，现在就成立调查组，立刻查我们！马上查我们！”
说完，他竟对着纪委大楼的大门，“咚！咚！咚！”地磕起了响头。
这下，连那名见多识广的武警战士都彻底懵了。他呆呆地看着这两个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先向上级汇报，还是该先打120。
周围的“观众”越来越多，人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无数手机镜头，像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观。
“我的天，这是演的哪一出？行为艺术吗？”
“水利局的周副局长？我好像在电视上见过他，真是他！”
“一百万？十年前的一百万？我的乖乖，这胆子也太大了！”
“不对劲啊，这俩人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看着精神状态不太正常。”
议论声，拍照声，混杂着张大强鬼哭狼嚎般的忏悔，和周启明一下下沉闷的磕头声，在市纪委庄严肃穆的大门口，上演了一出无比荒诞、却又无比真实的黑色喜剧。
大楼里的保安和工作人员终于反应过来，几个人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为首的是办公室的一位副主任，他看到门口这副景象，脸都绿了。
“周局长？张主任？你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有什么话，先进去说，快起来，影响不好！”副主任急得满头大汗，试图维持秩序。
“不！”周启明抬起已经磕得发红的额头，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偏执和决绝，“我们今天就在这里说！我们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我们是怎么从一个人民干部，堕落成一个罪人的！我们就是要在这里，向全市人民谢罪！”
“对！”张大强也跟着附和，哭得更大声了，“我们不进去！组织一天不立案调查我们，我们就在这里跪到死！我们死也要死在纪委的大门口！这是我们最好的归宿！”
副主任彻底没辙了。他看着这两个油盐不进、一心求“锤”的活宝，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他从业二十年，见过无数被带进来时腿软尿裤子的，也见过抵死不认、对抗调查的，可像这样上赶着冲塔，还生怕组织不把自己送进去的，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自首了，这简直是在用生命，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碰瓷式”举报，举报对象还是他们自己。
就在场面一度陷入僵持，副主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时，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缓缓驶来，停在了大院门口。
车门打开，一位头发花白、面容威严、戴着眼镜的老者，在秘书的陪同下走了下来。
他正是市纪委的书记，钱书记。
他今天特意提前来单位，准备亲自督办一个重要的案子，却没想到，在自家大门口，就碰上了这么一出能上社会新闻头版头条的大戏。
钱书记看着跪在地上、哭天抢地的两个人，又看了看周围越聚越多、拿着手机拍摄的人群，他那张素来不苟言笑的脸上，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扶了扶眼镜，目光落在了周启明的脸上，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困惑。
“周启明？”钱书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瞬间让嘈杂的现场安静了下来，“你，这是在搞什么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