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联军的大帐之内,气氛诡异。
方才还因潘凤出征而掀起的喧天鼓噪,此刻已然冷却,凝结成一片沉闷的死寂。潘凤的无头尸身被抬了回来,随意地摆放在帐外的一块草席上,血迹浸透了草席,在泥地上晕开一团暗红,像是一张嘲讽的鬼脸。
盟主袁绍的脸色,比那鬼脸还要难看。他坐在主位上,锦袍的袖口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被当众掌掴后,混杂着羞恼与愤恨的铁青。
“废物!莽夫!空有一身蛮力,却无半点智谋!丢尽了我联军的脸面!”袁绍终于忍不住,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上面的酒爵都跳了起来。
然而,这声怒斥,却没能得到多少附和。帐下的诸侯将领们,一个个面面相觑,眼神中更多的是惊魂未定。他们看到的,不仅仅是潘凤被一戟秒杀,更是那道从天而降,如魔神般的身影,以及城门前那片被瞬间清空的,血肉模糊的死亡地带。
尤其是那阵前所未闻的,如同暴雨打芭蕉般的密集巨响。那是什么?
“盟主息怒。”袁术挪了挪他那肥硕的身躯,干咳一声,试图打破这尴尬的局面,“潘凤将军虽……虽不幸殒命,却也并非全无收获。他至少,为我等试出了那吕布的虚实!”
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袁术身上。
袁绍也抬起头,眉毛一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袁术见状,顿时来了精神,他站起身,走到大帐中央,模仿着谋士的派头,摇头晃脑地分析道:“诸位可曾听清,那吕布匹夫,在斩杀潘凤后,吼了什么?”
经他这么一提醒,众人纷纷回忆起来。
“他……他好像说,自己昨夜……咳,操劳过度?”一个记性好的小诸侯,不太确定地说道,脸上表情古怪。
“没错!”袁术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正是此言!此言何意?这说明那吕-布,早已沉溺酒色,被那妖女貂蝉掏空了身子!他之所以能斩杀潘凤,不过是回光返照,强弩之末罢了!你们没看到吗?他杀完人,竟捂着胸口,踉跄而逃!这便是最好的明证!”
这番惊世骇俗的分析,让整个大帐陷入了新一轮的寂静。
随即,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声,如同春蚕食叶般,在帐内“沙沙”地蔓延开来。
“公路兄所言,似乎……有几分道理?”
“是啊,那董贼本就是荒淫无度之辈,他那义子吕布,有样学样,也不足为奇。”
“想来也是,若他真有余力,何必只杀一人便匆匆退回关内?直接杀出来岂不更显威风?”
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希望相信的事情。吕布太强了,强得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而袁术的这番“高论”,就像是在那座大山上凿开了一条缝隙,让一丝名为“侥幸”的阳光,照了进来。
袁绍原本阴沉的脸,也渐渐舒展开来。他紧皱的眉头松开,眼中的怒火,被一种恍然大悟的兴奋所取代。
对啊!一定是这样!
董卓是什么人?国贼!暴徒!他治下的长安,必然是酒池肉林,夜夜笙歌。吕布身为其爪牙,岂能免俗?他一定是贪恋美色,荒废了武艺!他那句怒吼,根本不是什么计策,而是色厉内荏之下,不小心说漏了嘴的真言!
“公路所言,深得我心!”袁绍抚掌大笑,帐内的沉闷气氛一扫而空,“董贼篡逆,倒行逆施,其麾下大将亦是沉湎女色,败亡之兆已现!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啊!”
“盟主英明!”
“盟主慧眼如炬!”
帐内,马屁之声再次山呼海啸般响起。诸侯们仿佛已经忘记了潘凤的惨死,也忘记了那片血腥的修罗场。他们举起酒杯,提前为即将到来的胜利而庆贺,仿佛只要戳破了吕布“虚弱”的真相,虎牢关便唾手可得。
只有曹操,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他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酒爵边缘。他的目光,没有去看兴奋的袁绍,也没有去看唾沫横飞的袁术,而是落在帐外那具冰冷的尸体上。
不对劲。
处处都不对劲。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放着刚才用千里镜看到的画面。
那密集的,足以在瞬间撕碎数百人阵型的“妖术”,真的是人力可以耗尽的吗?那更像是某种……某种无需气力催动的,冰冷的器械。
还有吕布。
曹操承认,吕布最后那句吼声和踉跄的步伐,演得确实很像那么回事。可他杀潘凤时,那一戟,干净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那不是“强弩之末”的爆发,而是游刃有余的碾压。一个真正“操劳过度”的人,绝不会有那样稳定而精准的腕力。
最关键的是,吕布为什么要解释?
真正的强者,从不屑于解释自己的强大。他若真有余力,大可直接杀出来,用敌人的尸体来证明一切。他偏偏在占尽上风之后,主动示弱,还给出了一个如此……荒唐的理由。
这不像是心虚,更像是一种……刻意的引诱。
他在引诱我们相信他很虚弱。
他在引诱我们,去进攻那座看起来防守空虚的虎牢关。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曹操心中升起。
“盟主!”曹操猛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帐内所有的嘈杂。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
袁绍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孟德,你有何高见?”
曹操走到地图前,目光凝重:“操以为,此事有诈。”
“哦?”袁绍挑了挑眉,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有何诈?”
“吕布此人,勇则勇矣,却非愚蠢之辈。他今日之举,看似破绽百出,实则滴水不漏。他先以雷霆手段立威,震慑我军心神,再故意示弱,抛出诱饵,其目的,恐怕就是想引诱我军主力,强攻虎牢!”曹操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虎牢关那一点上,“关内虚实未知,我等若是贸然进军,恐怕正中董卓下怀!”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刚刚还热情高涨的诸侯们头上。
袁术第一个跳了出来,指着曹操的鼻子,不满地叫道:“曹孟德,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们这满帐的英雄豪杰,都是傻子,就你一个聪明人?盟主都已经洞察了吕布的虚实,你却在这里危言耸听,扰乱军心,是何居心?”
“公路兄,操并非此意。”曹操皱了皱眉,“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谨慎一些,总归是好的。”
“哼,我看你就是被董贼吓破了胆!”袁绍冷哼一声,脸上的不悦已经毫不掩饰。
他本就因曹操不与他一同起兵而心存芥蒂,如今又三番两次地与他唱反调,实在让他这个盟主的颜面有些挂不住。
“孟德,你的谨慎,本将心领了。”袁绍站起身,走到曹操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强硬,“但战机稍纵即逝!如今吕布已是外强中干,正是我军一鼓作气,拿下虎牢的最好时机!若瞻前顾后,坐失良机,岂不被天下人耻笑?”
他转过身,面向帐下诸将,振臂高呼:“哪位将军,愿再为我联军先锋,去取那吕布的首级,夺下虎牢关?”
这一次,帐内无人应声。
潘凤的尸体还未冷透,吕布那如同鬼神般的身影,依旧是众人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即便他们嘴上相信了吕布“虚弱”的说法,但真要让他们去面对那杆方天画戟,谁的心里都得打鼓。
袁绍的脸色,再次变得难看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
“兄长,小弟愿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青年将领排众而出。正是长沙太守孙坚之弟,孙静。
孙坚见状,眉头一皱,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袁绍见状大喜,连声道:“好!好!好!文台有此贤弟,真乃我联军之幸!我便命你……”
“盟主且慢!”曹操再次出声打断。
袁绍的耐心,终于被消磨殆尽,他猛地回头,怒视曹操:“曹孟德!你三番五次阻挠,究竟意欲何为!”
曹操迎着他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说道:“盟主,操并非要阻挠大计。只是觉得,与其让我等将士再去冒险,不如换一种方式。”
“什么方式?”
曹操的目光,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虎牢关的城墙之上。
“既然吕布‘弃关而逃’,那虎牢关此刻,想必已是一座空城。我军何不即刻挥师北上,不费一兵一卒,先将此雄关占下?然后,全军入关休整,再徐图进取。如此,既能夺下要隘,又能避免无谓的伤亡,岂非两全其美?”
他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
诸侯们听了,纷纷点头称是。是啊,既然吕布都跑了,我们还在这里争谁去送死干嘛?直接进去不就完了?
袁绍也被说得一愣。他原本是想再派一员大将去斩了吕布,好把潘凤丢掉的面子挣回来。可曹操的提议,似乎……更稳妥,也更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
他沉吟片刻,看着帐下众人那期盼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
“好!就依孟德之言!”袁绍大手一挥,仿佛做出了什么英明的决断,“传我将令!全军即刻开拔,进驻虎牢关!今晚,我要在关楼之上,大宴三军!”
“盟主英明!”
“盟主威武!”
欢呼声再次响彻大帐,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真诚。
曹操退回自己的位置,看着那些兴高采烈的“盟友”,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却不减反增,甚至更加浓烈了。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
他提出的,本是一个最稳妥,最能降低风险的方案。可不知为何,当这个方案被袁绍采纳,当大军决定要踏入那座死寂的雄关时,他仿佛听到了一个无声的、来自深渊的邀请。
那座关,就像一张张开的巨兽之口。
而他们这五十万大军,正兴高采烈地,排着队,准备走进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