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延舟的额头抵在林知意的手背上,那触感冰凉,带着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他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深的阴影,如同他此刻沉入谷底的心。客厅里死寂无声,只有彼此交织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象征黎明将至的微弱城市苏醒声。
林知意任由他握着她的手,那力道很大,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但她没有抽回。她能感受到他手心的冰冷和那片皮肤下奔涌的、几乎要冲破躯壳的痛苦与悔恨浪潮。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座沉默的灯塔,在风暴过后,为迷航的船只提供着唯一的依靠。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缓慢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陆延舟紧握的力道微微松懈了一些。他缓缓抬起头,松开了她的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脱力的迟缓。他没有看她,目光空洞地落在面前已经暗下去的电脑屏幕上,仿佛那屏幕上还残留着那些将他钉在耻辱柱上的“证据”。
“那封邮件……”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糙的砂石磨过,“说你将项目核心参数泄露给‘顶峰资本’的那封……伪造的邮件。”
他终于提起了这个最具体、也是当年最刺痛他、让他深信不疑的“铁证”。
林知意的心微微揪紧。她知道,他必须面对这个细节,这个直接导致他信任崩塌的起点。
“我记得。”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平静,“当时你拿着打印出来的邮件截图质问我,发件地址是我的工作邮箱,发送时间是我在项目攻坚期,连续加班到凌晨的那天晚上。”
陆延舟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底的血色更加浓郁。他当然记得。他记得自己当时看到那封邮件时的震惊与暴怒,记得林知意一脸茫然和难以置信的表情,记得她反复解释那不是她发的,可能是邮箱被盗,可能是技术故障……可他当时被元老“适时”提供的其他“证据”和谗言蒙蔽了心智,只觉得她的辩解苍白无力,是在掩饰。
“我当时……派人查过。”他艰难地继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技术团队反馈,邮箱登录Ip地址,确实定位在你当时居住的公寓区域,登录设备特征码也……也与你常用的笔记本电脑吻合。”
这是他当年认定她“撒谎”的关键技术依据。也正是这一点,让他彻底失望,认为她不仅背叛,还试图用拙劣的谎言掩盖。
林知意沉默了几秒,然后走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前,快速打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加密文件夹。里面存放着她五年前离开时,备份的一些重要工作记录和个人资料。她调出了一份日志文件。
“我那个时候,因为项目压力太大,神经衰弱很严重,睡眠极差。”她一边操作,一边用平静无波的语气叙述,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经常需要依靠药物辅助入睡。那天晚上,我吃了药,睡得很沉。”
她将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向陆延舟,指着日志文件中的一行记录。
“这是我的家庭智能安防系统日志。记录显示,那天凌晨两点十七分,我公寓的书房窗户,曾被人从外部用技术手段短暂开启过,持续时间大约七分钟。系统当时判定为‘误报’或‘小动物触发’,没有发出高级别警报。”
陆延舟的瞳孔骤然收缩!
外部侵入!七分钟!对于一个顶尖的黑客或者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来说,七分钟,足够在目标电脑上植入木马,伪造一封邮件并清除痕迹,甚至……复制走她电脑里所有的项目资料!
“我的电脑……”林知意看着他瞬间变了的脸色,继续说道,“当时设置了复杂的密码和指纹锁。但后来我冷静下来回想,在那之前不久,元老以‘检查项目进度、确保数据安全’为由,借走过我的电脑大约一个小时。他当时是公司首席技术官,有最高权限,完全有能力在我的电脑里留下后门程序。”
伪造的邮件。
外部侵入的安防日志。
元老曾接触过她的电脑。
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伪造的邮件”这根线串联起来,勾勒出当年那个阴谋清晰而恶毒的轮廓!
元老先是利用权限在她的电脑中植入后门,然后派人趁她药物熟睡时潜入公寓,远程操控她的电脑,伪造了那封致命的“泄密邮件”,并精心选择了发送时间和伪装了登录信息。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完美地将嫌疑引向了林知意本人!
而他陆延舟,这个自以为精明、掌控一切的傻瓜,就那样轻易地跳进了这个为他量身定做的陷阱里!他信任了所谓的“技术证据”,信任了元老这个“忠心耿耿”的老臣,却唯独没有信任那个他口口声声说爱着的女人!
“呵……呵呵……”陆延舟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自嘲与悲凉,比哭还要难听。他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指缝间似乎有湿热的东西渗出,又被他狠狠擦去。
他想起当年林知意看着他时,那双从震惊、委屈到最后彻底绝望、心如死灰的眼睛。他想起她最后离开时,挺直的、却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的背影。
他当时都做了些什么?!
他用最伤人的话语质疑她,用冰冷的“理性分析”否定她所有的努力和清白,甚至……默许了元老提出的、那份旨在限制她权力的、带有羞辱性质的“附属协议”草案!
那份协议,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斩断了她对他、对公司的所有留恋。
原来,从头到尾,她都是无辜的。
她才是那个被算计、被背叛、被伤害得最深的人。
而他,不仅是受害者,更是施害者手中,那把最锋利的刀。
巨大的悔恨如同硫酸,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几乎要让他蜷缩起来的剧痛。他甚至不敢再看林知意,不敢面对她此刻可能有的任何表情。
林知意看着他痛苦得几乎要崩溃的模样,看着他肩膀上那仿佛瞬间被压垮的弧度,心中五味杂陈。没有快意,没有释然,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看着一座精美雕塑在自己面前缓缓碎裂的……悲悯。
她关闭了电脑上的日志文件,走到他面前。
她没有试图安慰,也没有诉说自己的委屈。
她只是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轻声说:
“陆延舟,抬起头。”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陆延舟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他的眼眶通红,里面布满了血丝和未曾干涸的水光,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深可见骨的痛苦与狼狈。
林知意迎上他破碎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平静。
“看着我的眼睛。”她说,“告诉我,你现在相信了吗?”
相信那封邮件是伪造的。
相信当年的背叛是一场阴谋。
相信她,从未负他。
陆延舟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底,那里面没有怨恨,没有指责,只有一片经历过狂风暴雨洗礼后的、惊人的平静与坦荡。
他张了张嘴,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用力地、重重地点头。
一遍,又一遍。
仿佛要用这个动作,来弥补五年前那个致命的、轻信的瞬间。
“好。”林知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微微颔首。
她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酒柜,倒了两杯烈性的威士忌。她将其中一杯递到他面前。
“喝了它。”她的语气不容拒绝,“然后,我们去把该算的账,一笔一笔,算清楚。”
陆延舟看着那杯琥珀色的液体,又看向她冷冽而坚定的侧脸,没有任何犹豫,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焰般滚过喉咙,灼烧着他的食道和胃,却也奇异地压下了一些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
他放下空杯,眼中破碎的痛苦渐渐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的东西所取代——那是复仇的火焰,是清理门户的决心,是……对自己过往愚蠢的彻底清算。
伪造的邮件,真相大白。
而因此被偷走的五年,和承受的所有苦难,必须有人,付出代价。
窗外,天光终于彻底破晓,金色的晨曦撕裂了沉重的夜幕,洒满人间。
新的一天开始了。
带着血与火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