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延舟的车消失在夜色尽头,林知意却并未立刻转身上楼。初秋的夜风带着微凉的湿意,拂过她发烫的脸颊,却吹不散心头那团混杂着暖意与怅然的迷雾。
那盒虾饺和烧麦的味道,似乎还残留在唇齿间,与记忆中“老广记”的味道微妙地重叠,又清晰地分离。他说,“老广记”早关张了。
是啊,五年了。足以让一条街改头换面,让一家小店销声匿迹,也让两个曾经亲密无间的人,变得疏离而克制。
电梯缓缓上升,金属厢壁映出她略显恍惚的脸。封闭的空间里,那熟悉的味道仿佛更加清晰,像一把钥匙,不受控制地旋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门。
那不是高级餐厅,也不是加班后的深夜外卖,而是延舟科技初创期,那个拥挤、嘈杂,永远弥漫着饭菜混合气味的员工食堂。
公司刚拿到第一笔像样的融资,搬进了稍显正规的写字楼,拥有了第一个像模像样的食堂。虽然菜品依旧简单,大锅炒出来的菜色味道寻常,但对于之前天天蹲在创业小屋吃外卖、泡面的他们来说,已是难得的改善。
那天中午,阳光透过食堂宽大的窗户,明晃晃地照在浅色的塑料餐桌上。人声鼎沸,取餐窗口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
林知意刚结束一个上午与技术团队的鏖战,头脑发胀,饥肠辘辘。她端着打好的饭菜——一份西红柿炒蛋,一份清炒小白菜,二两米饭——目光在熙攘的人群中搜寻着空位。
然后,她看到了陆延舟。
他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角落,面前也摆着简单的餐盘,正低头看着手机,眉头微蹙,显然还在处理工作。阳光落在他略显凌乱的短发和专注的侧脸上,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周围几桌都空着,没人敢靠近。
林知意几乎没有犹豫,端着餐盘走了过去,在他对面的空位坐下。
陆延舟抬起头,看到是她,紧蹙的眉头下意识地松开了几分,将手机放到一旁。
“忙完了?”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嗯,暂时告一段落。”林知意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西红柿炒蛋送进嘴里,味道寡淡,鸡蛋炒得有些老,但她饿极了,吃得很快。“你怎么样?上午不是去见那个难缠的供应商了?”
“谈妥了,价格压下来三个点。”陆延舟言简意赅,也开始吃饭。他吃饭速度也很快,但姿态依旧从容,仿佛不是在吃食堂的大锅菜,而是在进行一项需要效率的任务。
两人一边吃,一边自然地交流着上午各自的工作进展,遇到的难题,接下来的安排。没有刻意的汇报,更像是战友之间互通有无,分享情报。
“算法那边,张工提出了一个新的优化思路,我觉得可行,下午可以一起看看。”林知意说。
“好。下午两点,一号会议室。”陆延舟点头,随即想起什么,用筷子指了指她餐盘里的西红柿炒蛋,“这个太酸,你胃不好,少吃点。”
他自己则极其自然地将餐盘里那份几乎没动过的、看起来炖得更烂糊的土豆牛肉,推到了她面前。“这个不刺激。”
林知意愣了一下,看着那份突然多出来的土豆牛肉。她知道,陆延舟其实更偏爱口味重一些的菜,这份土豆牛肉显然不符合他的喜好,大概是随便打的。
心里划过一丝微小的暖流。他总是这样,话不多,甚至有些冷硬,却在一些极细微的地方,记得她的所有习惯和弱点。她胃敏感,吃太酸太辣的东西容易不舒服。
“谢谢。”她低声说,没有矫情,夹了一块软烂的牛肉放进嘴里。味道普通,却让她觉得格外踏实。
“谢什么。”陆延舟语气平淡,目光却在她低头吃饭时,柔和了一瞬。他看着她纤细的手指握着一次性筷子,看着她因为吃到合口食物而微微眯起的眼睛,像只满足的猫。
周围是喧闹的人声,碗碟碰撞声,同事们的谈笑声。他们置身于这充满烟火气的嘈杂中,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阳光暖融融地笼罩着他们,餐桌简单,食物粗糙,但那种并肩奋斗、彼此支撑的感觉,却如同阳光下的尘埃,清晰可见,充盈在每一次呼吸之间。
那时,他们眼中有着同样的光芒,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对彼此毫无保留的信任。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吃他推过来的菜,他也可以在她面前毫无掩饰地露出疲惫。一顿普通的食堂午餐,是忙碌战斗中最温暖的喘息,是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确认彼此还在身边的安心。
“等以后公司做大了,”林知意曾经咬着筷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我们是不是就能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了?”
陆延舟闻言,抬眸看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磋磨的锐气与笃定:“到时候,把食堂承包下来,专门给你请个厨子。”
一句戏言,却让当时的林知意笑了好久,心里甜得像浸了蜜。
……
“叮——”
电梯到达的提示音,像一根针,猝然刺破了回忆的泡沫。
林知意猛地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公寓门口,钥匙拿在手里,却忘了开门。
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着,带着一种酸涩的余韵。
食堂的阳光,粗糙却温暖的饭菜,他推过来的那盘土豆牛肉,还有那句带着玩笑意味的承诺……一切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可昨日,早已隔了万水千山。
那份在会议室里,被他记得的、熟悉的虾饺口味,与记忆中食堂的午餐重叠,却又截然不同。过去是融入日常的、不经意的关怀,如今却像是经过测量、带着某种试探意味的靠近。
她打开门,走进寂静黑暗的公寓,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
城市依旧灯火通明,勾勒出冰冷的现代轮廓。
她想起刚才在车里,他最后那句平静的陈述——“早关张了。这是另一家。”
像是在说那家店,又像是在说别的什么。
那些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融入骨血的习惯和亲密,早已在时间的洪流和现实的磋磨下,关张的关张,改变的改变。他们还能坐在一起讨论工作,甚至能分享一份熟悉口味的夜宵,但横亘在其中的,是五年无法倒流的时光,是堆积如山的误会和伤害,是再也回不去的、食堂午餐时那般毫无保留的信任。
眼眶有些发热,她用力眨了眨,将那股湿意逼退。
不能再想了。
她转身,摸索着按下墙壁上的开关,冷白色的灯光瞬间倾泻而下,驱散了满室的黑暗与回忆带来的脆弱。
她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一口气喝下半杯,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让她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过去再好,也只是过去。
现在,他们能坐在一起吃饭,是基于“工作”,是基于那句“抱歉”与“没关系”之后,小心翼翼重建起来的、脆弱而有限的连接。
这就够了。
她对自己说。
至少,他们还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努力。至于那份熟悉的温度背后,究竟藏着多少未言明的意图和无法弥合的裂痕……
就交给时间吧。
她放下水杯,走向书房。今天讨论的技术标准还有几个细节需要完善,明天还要继续与“蓝海基金”接洽。
工作继续。
这才是她当下最应该专注的现实。
只是,心底某个角落,那个被食堂阳光温暖过的记忆,终究因为今晚这盒“另一家”的虾饺,而泛起了一圈细微的、无法轻易抚平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