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城把报纸塞进座位缝隙时,手机又震了一下。
他没立刻去拿,等司机拐过立交桥,才从口袋里掏出。
是秘书发来的短信:
“赵总助理来电,邀您今晚七点‘云庐’一聚,称是朋友间便饭。”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手指在屏幕边缘轻轻敲了三下。
车子还在往前开,窗外是老城区的窄街,电线交错,晾衣绳横着穿过巷子。
他忽然说:“掉头。”
司机愣了下,“不去家里?”
“先去文印店,上次那家。”
车转了个弯,绕进一条背街小巷。
店面很小,招牌上的字掉了半边,只看得清“文印”两个字。
他下车,推门进去,要了一个加密U盘,当场拷了一份文件,封在信封里。
出来后叫住刚送完货的旧下属,姓王,在财政局干了二十年,话少办事稳。
“这个你拿着。”他把信封递过去,
“明早九点前我没给你打电话,你就把它送到市档案局,走公开备案流程,别找人,直接投柜。”
王姓下属没问是什么,只点头,“好。”
孙连城拍了下他肩膀,转身回车。
他知道赵瑞龙不是请吃饭的人。
山水集团这些年插手京州多少项目,哪块地不沾点灰?
滨江地块刚被李达康压着要提速,这边就来请, 太巧了。
但他不能不去。
拒绝一次是态度问题,两次就是树敌。
他得去,还得笑着去。
“云庐”在城西山腰,外头看不出门道,门口没牌子,只有穿黑西装的人站在铁门内侧。
报了名字,门开了条缝,放车进去。
停车场不大,停着几辆越野和一台加长林肯。
司机问他要不要等,他说不用,回头打车。
会所内部装得低调,木纹墙板,暖黄灯光,走廊铺着厚地毯,踩上去没声。
服务生领他到包厢,门一开,赵瑞龙立即起身迎过来,脸上带笑,手伸得老长。
“孙区长,可算等到您了!”
他握手有力,掌心微汗。
孙连城笑着应了句“打扰”,目光扫了一圈。
桌上四个人,除了赵瑞龙,还有两个商界面孔,
一个姓陈,做建材的,
另一个姓周,搞地产配套,都是山水系常出现在新闻里的熟脸。
还有一位穿着旗袍的服务员,正低头倒茶。
“坐我旁边!”赵瑞龙拉着他在主位右侧坐下,“今天不谈公事,就是兄弟们聚聚,放松一下。”
菜很快上齐,全是野味和海产,酒是年份茅台。
赵瑞龙亲自开瓶,给每人倒满,举杯:
“孙区长主管光明区,咱们山水不少项目都在您地界上,这杯敬您,往后多照应。”
其他人跟着举杯。
孙连城端起水杯,歉意一笑:“最近胃不舒服,医生叮嘱戒酒,只能以水代酒,别见怪。”
赵瑞龙一愣,随即哈哈笑,
“哎哟,身体要紧,理解理解!但水也得喝满啊!”说着替他把矿泉水杯倒满。
酒过三巡,气氛热起来。
陈姓老板开始讲最近接了个市政绿化项目,工期紧,材料款迟迟不下,
“要不是赵总帮忙周转,差点发不出工人工资。”
周姓老板附和:“现在做点事太难了,程序一套接一套,上面催进度,下面卡流程,夹中间最难。”
赵瑞龙听着,不动声色看了孙连城一眼,
“所以说,执行层面还是要有人担当。有些项目,不能因为一点手续问题就拖着不动吧?”
孙连城夹了口青菜,慢条斯理嚼完,才说:
“手续不是绊子,是护栏。车跑得快,护栏能保命。
真出了事,追责不管你是急着出政绩还是帮企业解困,签字的人跑不了。”
屋里静了半秒。
赵瑞龙笑了笑,“孙区长严谨,我们佩服。不过啊,有时候也得看大局。
比如滨江那几个地块,投资者意向都签了,资金也备好了,就等挂牌。
要是拖到下个季度,人家撤资,损失谁来担?”
来了。
孙连城放下筷子,抬头看他,“赵总说的是哪个地块?具体位置在哪一段?”
赵瑞龙略一怔,“东段那三宗,不就是你们光明区报上来的?”
“哦,那个啊。”孙连城点点头,“目前还在走环评和土地变更流程,缺四项要件,补不齐没法推进。
我已经让下面加快梳理,但该走的步骤省不了。”
“要件我可以帮你协调。”赵瑞龙靠前一点,“拆迁方案要是缺公示材料,我让团队连夜做;
市政接入函,我认识城建那边的人,一个电话就能签。
孙区长只需要松个口,项目动起来,大家都好交代。”
孙连城看着他,没接话。
赵瑞龙继续道:“你也知道,京州今年Gdp压力大,李书记盯着呢。
这种时候,谁卡着不让动,上面未必高兴。”
这话已经近乎明示。
孙连城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缓缓道:
“赵总说得对,发展是大事。但程序合规也是为发展兜底。
要是哪天审计查下来,说这块地批得不清不楚,牵扯到投资人、政府、甚至市领导,那时候,恐怕谁都兜不住。”
席间一时沉默。
赵瑞龙脸上笑意淡了些,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手腕上的金表。他站起身,“我去趟洗手间。”
他一走,另外两人也借故离席。
包厢里只剩孙连城和那个服务员。
她低着头换骨碟,动作轻。
孙连城不动声色,从口袋摸出随身本子,翻到空白页,迅速写下几个词:
“施压链条——李→赵→我。滨江地块为轴心。赵急于推进,背后有推力。
表带频摸,焦虑。非单纯拉拢,更像时间紧迫。”
写完合上本子,塞回内袋。
不到三分钟,赵瑞龙回来,脸色如常,坐下又聊起别的,语气轻松了许多,仿佛刚才那段对话从未发生。
又喝了会儿茶,吃了点甜品,他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改天再聚。”
孙连城起身告辞,赵瑞龙亲自送到电梯口,“今天没喝成酒,遗憾啊,下次一定补上。”
“身体原因,实在抱歉。”
“理解,理解。”赵瑞龙拍拍他肩,“不过啊,有些事,不一定非得喝酒才能谈。”
电梯门关上前,孙连城回头看了他一眼。
赵瑞龙还站在原地,笑容未收,但眼神已冷。
车子没打到,他走出大门,路边正好有辆空出租车。上车后报了区政府地址。
车内昏暗,他靠在后座,闭眼片刻,再睁眼时掏出笔记本,在最后一行添了一句:
“赵瑞龙暗示已有高层打招呼。需查近期是否有跨部门协调指令下发。
另,其急于打通审批,或与资金调度有关。查宏远置业流水。”
他拨通一个号码,声音压得很低:
“老李,帮我查一笔钱。宏远置业,最近有没有往山水系账户打过款?
金额可能在八千万上下。越快越好。”
对方问了几句细节,他一一回答。
挂了电话,把手机反扣在腿上。
车驶入市区,霓虹渐密。远处区政府大楼还亮着几盏灯。
出租车停在地下车库入口。
他付了钱,下车,没有走向员工电梯,而是绕到西侧楼梯间,刷了张备用门禁卡,一层层走上六楼。
走廊没人,灯只开了一半。他推开办公室门,反手锁上,只开台灯。
桌面整洁,文件按类归放。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标着“滨江项目初审”的文件夹,翻开第一页,目光落在“用地性质变更”一栏的空白处。
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
窗外,一辆黑色SUV缓缓驶离区政府南门,车牌被泥水遮住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