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府上下仿佛都被卷入了一场以揽月阁为中心的盛大旋涡之中。
不同于白昭月偏院的冷清寂寥,大房所在的院落区域终日人来人往,喧嚣鼎沸。
工匠、绣娘、珠宝匠人、各色管事川流不息,抬着、捧着、抱着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物件进进出出。
白瑶光的及笄礼与婚期相近,两桩喜事叠加,排场更是被吴氏操办得极尽奢华,
恨不得将白家库房和这些年积攒的家底都妆点到女儿身上,以匹配她“天命凤女”的身份,更是做给北靖萧家看。
这一日,秋高气爽,阳光正好。白瑶光心情极佳,特意唤了白芷薇,
又说要“探望”即将一同出嫁的妹妹白昭月,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芷兰院而来。
人未至,声先到。环佩叮当,笑语喧哗,打破了芷兰院一贯的宁静。
白昭月正与叶嬷嬷在屋内最后核对嫁妆单子,听到动静,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白昭月神色不变,放下单子,缓步迎了出去。
只见白瑶光身着最新裁制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头戴一支赤金点翠展翅凤凰步摇,凤凰口中衔下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光华璀璨。
她妆容精致,眉心的花钿描绘得一丝不苟,整个人如同骄阳下盛放的牡丹,艳丽逼人,志得意满的笑容几乎要溢出眼角眉梢。
她身后跟着的白芷薇,今日也打扮得比平日更用心些,只是站在珠光宝气的白瑶光身边,立刻显得黯淡无光,像一朵陪衬的喇叭花。
她脸上带着勉强的笑意,眼神却不受控制地黏在那些光彩夺目的首饰和华服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羡慕与嫉妒。
再后面,则是浩浩荡荡捧着各色托盘、盒子的丫鬟婆子。
“二妹妹可在?姐姐我来看看你准备得如何了。”白瑶光声音娇脆,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人已径直走进了小院,
目光挑剔地四处打量,看到墙角那寥寥几个箱笼时,嘴角几不可查地撇了一下,随即又扬起更灿烂的笑容。
“大姐姐。”白昭月依礼微微屈膝,神色平淡无波。
“快起来,”白瑶光虚扶一下,视线却已转向身后丫鬟捧着的那些东西,故作亲热道,
“母亲和祖母疼我,给我备的嫁妆多了些,好些东西我都用不过来,想着妹妹这边或许简薄,特意挑了些来给妹妹添妆,可千万别嫌弃姐姐用过的才好。”
她话音未落,身后的丫鬟们便鱼贯上前,将手中的托盘盒子一一打开展示。
顿时,小小的院落几乎被珠光宝气淹没。
有赤金镶嵌红宝石头面、有通透欲滴的翡翠玉镯、有成匹的缂丝云锦、苏杭软烟罗、还有各式把玩玉器、古董摆件……
琳琅满目,极尽奢华,几乎要闪瞎人眼。
白芷薇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帕子。
她不敢对白瑶光流露出丝毫不满,只能将满心的酸妒转向一旁沉默的白昭月,阴阳怪气地开口:“大姐姐真是心善,对二姐姐这般照拂。二姐姐可真是好福气,能得大姐姐这样的嫡姐惦记。
只是……这些东西如此贵重,二姐姐平日怕是见都少见,可要仔细收好了,莫要不小心磕了碰了,或是……被什么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摸去了,岂不是辜负了大姐姐一番美意?”
她这话既踩了白昭月出身低微没见过世面,又暗指她院里的人不可靠。
白昭月抬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白芷薇,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三妹妹说笑了。大姐姐心慈,赏下的自然是极好的东西。
昭月虽见识浅薄,也会谨记家教,管束下人,不劳三妹妹费心提醒。
倒是三妹妹如此关切大姐姐赏,可是也有心为姐姐添妆?姐姐在此先谢过了。”
她四两拨千斤,不仅接了东西,谢了白瑶光,还反将一军,暗讽白芷薇只动嘴皮子却毫无表示。
白芷薇被噎得脸色一僵,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狠狠瞪了白昭月一眼,气得扭过头去。
白瑶光看着白芷薇吃瘪,心中嗤笑,却乐见其成。她今日来的主要目的可不是真的添妆。
她挥挥手,让丫鬟们将那些“添妆”放到一边,然后上前一步,走到白昭月面前,脸上的笑容依旧,眼神却带上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和警告。
“妹妹能明白姐姐的心意就好。”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敲打意味,
“你我姐妹同时出嫁,共入北靖侯府,这真是天大的缘分。
日后在那侯府之中,更需同心协力,维护白家颜面才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白昭月身上半旧的衣裙和腕间那毫不起眼的暗沉银镯,语气加重:
“妹妹是个聪明人,当知道自己的身份位置。日后在侯府,什么事该做,什么话该说,什么心思该动,什么心思不该动……都要掂量清楚。
安分守己,谨守本分,方能安稳度日,不给家族,也不给……姐姐我,添麻烦。明白吗?”
她这话已是毫不掩饰的警告,提醒白昭月记住她庶子之妻的身份,莫要有任何非分之想,更不要试图挑战她这位未来世子妃的权威。
白昭月垂着眼睫,遮去眸中所有情绪,姿态放得极低,声音温顺柔和:
“大姐姐教诲的是。昭月明白。昭月人微言轻,能得此姻缘已是侥幸,日后定当恪守本分,安守庭院,凡事以大姐姐的心意为先,绝不敢行差踏错,给家族和姐姐蒙羞。”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恭顺得挑不出一丝错处,仿佛完全听不出白瑶光话中的机锋,只是一个真正乖巧懂事的妹妹。
白瑶光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心中那点因为白昭月容貌而产生的微妙嫉妒和不安也稍稍平息。
看来这个丫头还算识相,量她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她脸上的笑容又变得明媚起来,带着施舍般的宽容:
“妹妹明白就好。好了,姐姐我还要去试嫁衣,就不多打扰妹妹清静了。”
说完,她犹如一只开屏的孔雀,矜持地扶了扶鬓边的凤凰步摇,带着她那浩浩荡荡的炫耀队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偏院。
白芷薇也赶紧跟上,临走前还不忘再剜了白昭月一眼。
喧闹散去,偏院重归寂静,仿佛刚才的奢华与喧嚣只是一场幻梦。
叶嬷嬷和青禾这才从屋里出来,看着那群人远去的背影,脸上皆有余怒。
“呸!什么添妆!分明就是来显摆敲打人的!”青禾小声啐道。
叶嬷嬷则担忧地看着白昭月:“姑娘,您……”
白昭月缓缓抬起头,脸上早已没了方才的恭顺怯懦,只剩下一片沉静的冷然。
她目光扫过那些被“遗弃”在院角、彰显着施舍意味的华丽托盘,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无妨。”她轻声道,“让她得意吧。”
阳光落在她身上,一半明,一半暗。
她身后是简陋的屋舍和有限的箱笼,而方才离去的方向,是无限的风光和喧嚣。
云泥之别,在此刻显得如此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