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太子殿下捧着成叠的纸张冲向宫中,行至宫门才想起今日嬴政临朝,献纸已来不及。
他略一思索,转身直奔云阳大殿——他一刻也等不及了,定要让父皇知晓这天大的喜讯。
他更要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绝非庸碌之辈。
长期被始皇帝压制后,此刻重拾信心的扶苏,骨子里的锋芒终于显露。
儒家规训下的温吞性格一扫而空,连殿前侍卫拦路时,都被他一声厉喝震住:
“放肆!纵是衣衫褴褛,尔等岂敢不识本太子?再敢阻拦,小心项上人头!速遣内侍去我府中取朝服来!”
自知衣冠不整难入大殿,他径直转向议政厅。
百官正议论着嬴政早间传来的旨意——昨日章台宫中,赵高已为胡亥铺足台阶。
扶苏不知此事,但嬴政即便再偏爱长子,此刻也不得不给幼子一个机会。
今日朝廷颁下诏令,命群臣将奏章重新誊写一份呈予胡亥阅览,以免其不解奏章内容。
消息一出,百官哗然,昨日之事亦随之传开。
冯去疾与蒙志皆面显忧色,显见陛下已然震怒。
扶苏殿下行事怎如此不谨慎,竟被赵高这等奸佞盯上?更令人忧心的是,殿下近来沉迷奇技淫巧,这在陛下眼中绝非好事。
陛下所望,乃是殿下能为大秦带来荣光与实利,而非钻研这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
毕竟他可是堂堂皇子。
此事蹊跷。
殿下向来勤勉好学,前些时日刚拜柴中丞为师,怎会突然如此荒废学业?难道柴中丞竟不加管束?
可别再触怒陛下了。
当年殿下因推崇儒家学说被贬戍边,如今又痴迷工匠之事,这不是存心要惹陛下不快吗?
蒙志心中烦闷。
他与蒙恬常有书信往来,蒙恬曾言殿下近来大有长进,这本是好事,怎料转眼又做出这等荒唐事?
依我看,这必是柴中丞的主意。
殿下这般作为,几位太傅岂有不知之理?若知情却不加劝阻,岂不是在祸害我大秦?
冯去疾心急如焚。
这柴髙究竟作何打算?若不愿担任太傅之职大可直言,岂能如此放任不管?此等荒唐事怎能听之任之?
稍后我定要为扶苏殿下据理力争,或可向陛下参劾柴中丞失职之罪。
只是今日为何不见柴中丞上朝?莫非昨日传言属实?
何事令冯相神色如此凝重?
众人皆急切询问。
此处聚集的皆是扶苏 ** ,与隔壁胡亥一派势同水火。
那边接到重写奏章的旨意后即刻动笔,这边却迟迟不愿执笔——给你看有何用?终日沉湎酒色之徒,岂能比得上扶苏殿下?
听闻柴中丞昨日自巴府宴饮归来,携数名歌姬回府。
看来传言非虚,竟连早朝都缺席。
此事当奏请陛下罢免其太傅之职。
冯去疾怒不可遏。
他深知始皇帝不喜扶苏性格柔弱、崇尚儒学,但同样厌恶胡亥纵情声色、不理朝政。
若扶苏既软弱又沉湎享乐,则两样忌讳全占,陛下必然震怒。
虽不至有性命之忧,只怕又要被贬往边陲了。
李斯听闻此事也是一怔,他始终认为柴髙并非这般人物。
前些日子还在专心修订律法,怎会突然成了贪恋美色之徒?
冯相,此事可曾核实?以我对柴中丞的了解,他绝非这等品行。
虽说他与巴家确有关联,但也不至于明目张胆将人带回府中!
李相何不问问令郎?李戡不是常随柴中丞左右吗?今日可曾见他?昨日我家仆买酒时,恰巧听闻巴家人议论,他们这是要对中丞使 ** 计。
中丞年轻气盛,难免中招。
令郎昨夜也未归家吧?据说二人是一道的。
李斯勃然大怒。
自家儿子什么德行他心知肚明,若说抵挡不住 ** ** ,倒真有可能。
毕竟大秦民风本就开放。
若冯相所言属实,此事绝不能轻纵。
必须奏请陛下,将柴髙的太傅之位转授冯相。
何人胆大包天!我扶苏的事也敢妄加干涉,可问过我手中这柄利剑?
殿门突然被人踹开,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闯了进来。
他腋下夹着卷轴,手中提着明晃晃的长剑,气势汹汹地冲入大殿。
殿内众人皆惊。
云阳殿何等庄严之地,怎容这般形貌猥琐之人持剑闯入?莫非是赵高派来的刺客?
幸好后面追着几名禁军,看样子是来捉拿这个疯子的。
但奇怪的是,他们似乎畏首畏尾,不敢上前。
还愣着做什么?速将这疯子赶出去!此乃何等场所,岂容放肆?
禁军们看了看发话的蒙志,又看了看那疯子,竟无人敢动。
其中一名被夺了佩剑的禁军更是满脸惶恐,生怕疯子有个闪失。
好个蒙志!方才可是你在提议罢免太傅?居心何在?太傅为大秦殚精竭虑,岂是你这等庸碌之辈能妄加评议的?
蒙志、李斯和冯去疾都呆住了。
这疯子言辞犀利,气势逼人,就连将门之后的蒙志也被问得哑口无言。
诸位大人使不得!这是扶苏殿下!殿下开恩,将佩剑还与末将吧,丢失兵器可是重罪!
众人皆惊,闯入者竟是扶苏公子。
何时殿下变得这般雷厉风行?方才质问字字铿锵,若公子素来如此,必是君王心中储君不二人选。
休惧!既有胆量质问,自有本公子为你做主。
禁军谁敢阻拦,立斩不赦!
此刻扶苏双目赤红。
这来之不易的良师,谋略超群,智慧过人,学识渊博,更难得一片赤诚。
莫说其他,单是研制神器之功都尽数相让,如此恩师岂容他人欺辱?分别时恩师怀揣物件疾奔而出,口中还念叨着大秦未来。
想必恩师又得奇物或妙策,这群人竟不问缘由就要罢黜太傅,怎不教公子震怒?况且禁军本就是皇家私兵,纵使错杀几个,父王至多训斥几句,断不会让储君为士卒偿命。
殿前禁军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今日太子一反常态,往日温润如玉的公子竟显露出铁血手腕。
连素来支持扶苏的朝臣都瞠目结舌——这当真还是那位谦谦君子?
列位皆是大秦栋梁,当同心协力。
若有人胆敢谋害太傅——剑锋铿然入地,群臣骇然后退,犹如此剑!
此刻公子周身似有龙气缭绕,这般果决英武方显储君威仪。
虽言辞锋利,却句句治国良言。
看来随柴中丞历练多日,当真脱胎换骨。
只是这满身尘垢着实有碍观瞻,不过梳洗更衣便可。
听闻父王命诸卿另拟奏章予胡亥弟阅览。
本公子有个不情之请——冯去疾闻言轻笑,方才还赞叹公子蜕变,转眼就露出稚嫩。
殿下明鉴,陛下只说来得及便抄录。
如今竹简都被那边搬空,分明要看我等笑话。
横竖十八公子也......冯去疾与李斯相视一笑。
胡亥何等资质他们心知肚明,稍后慢些禀报便是。
“各位的心意扶苏心领了,在此谢过诸位。
不必担忧,属于我的终究是我的,太傅说过,强求无益。
这是我带来的柴苏志纸,请诸位评判扶苏为大秦所创之物是否堪用。
”
众人一时愕然,眼前这位气度从容的公子,还是从前那个畏首畏尾的扶苏吗?短短二十余日,他竟变得如此果敢自信。
那位柴髙大人究竟有何神通?竟能在将作少府让扶苏脱胎换骨,这般转变着实令人难以置信。
“原来太傅这些时日是在锤炼殿下的胆识。
”李斯暗自颔首,“这柴髙倒比那些空谈仁义的儒生强些。
只是让储君终日泡在工匠作坊,终究有损国体。
”
他转念又想:至少扶苏比沉溺声色的胡亥强得多,若继位为君,当是社稷之福。
“李相,恕扶苏不敢苟同。
”公子衣袖轻振,“太傅曾言,治学与治国皆非纸上谈兵。
文采韬略固然重要,但务实之道更可振兴大秦——正如匠作之术,亦能救国。
”
这番话实则是柴髙借古喻今的教诲。
他虽未明言宋徽宗与彼得大帝之名,却以两位 ** 的事迹为鉴。
此刻扶苏能精准把握其中精髓,若柴髙在场,定要击节赞叹:这番苦心总算没有白费。
朝臣们却纷纷蹙眉。
柴髙这套离经叛道的说辞,竟让储君抛却圣贤书去钻研奇技淫巧?刚挣脱儒家桎梏的公子,莫非又掉进了新的陷阱?
冯去疾忍不住拍案而起:“老臣倒要看看,是什么机巧之物让殿下如此着迷!听说大王已为造纸之事震怒——纸为何物?竟值得储君废寝忘食?”
老丞相须发皆张。
储君尚未登基就这般刚愎自用,长此以往还了得?治国之道贵在兼听,岂能独信一人之言!
“冯相既要验看,便请一观。
”扶苏不卑不亢地展开素卷,“只望莫要太过惊讶。
待父王见此物时,自会明白我的苦心。
”
扶苏从腋下抽出一叠纸张,挑出一张递给冯去疾。
众人面露讶色,既是太子举荐之物,便细细端详起来。
可翻来覆去察看,这灰白物件怎么看都不似珍宝。
殿下恕老臣愚钝,此物除形似麻絮外,实在看不出有何妙用。
望着众人茫然的神情,扶苏心中暗笑。
平日个个自诩才智超群,如今倒显出原形。
他并不作答,径自取过冯去疾案上毛笔,蘸墨挥毫。
但见雪白纸面上墨迹游走,铁画银钩的小篆跃然其上。
若柴髙在此,定要嚷着如厕之用。
自打来到这时代,他最恼恨便是如厕后无纸可用。
长城戍边时只得折树枝刮拭,迁都咸阳后虽有人伺候洗濯,可被仆役手指触碰 ** 的滋味,总叫他浑身不自在。
眼下这新造纸张质地尚粗,终究难当厕纸之用。
笔锋游至二百字时,满座公卿已然瞠目。
待写到五百字,冯去疾指尖发颤抚过纸面——墨迹早已干透,触手竟比竹简更为平滑。
扶苏忽将纸张对折揉搓,展开后字迹依然清晰如初。
殿中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这些老臣哪个不是人精?轻薄如羽却容字数百,比起笨重竹简何止云泥之别。
冯去疾早将先前质疑抛诸脑后,这能承载文脉的圣物,岂是金银财帛可比?
敢问殿下,此物造价几何?若贵过绢帛......老丞相声音发颤,指尖仍摩挲着纸面纹路。
“冯相,这些纸张所用材料不过木花、木屑、破布、烂麻、竹子等杂物,总计三十斤,具体花费尚未细算,但想必远不及绢帛昂贵。
”
扶苏虽不清楚绢帛的具体价格,但曾听杜志提及,同样大小的绢帛足以换取无数张这样的纸。
话音刚落,殿内众人已瘫倒一片。
他们原以为这纸张至多比绢帛略便宜些,尚可接受,却未料到竟是由废弃之物制成。
如此低廉的成本,对比其惊人效用,此物堪称神物,绝无争议。
眼见众臣或口吐白沫,或抽搐发狂,禁军们一时愕然,赶忙上前施救。
待众人陆续苏醒,却又纷纷痴迷地捧着纸张反复端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