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李达康和祁同伟脸上的骄傲与激动，迅速冷却下去。
那片代表着“人力资源”的刺眼红色，将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巨大成就感，灼烧出一个难看的窟窿。
机器可以买。
厂房可以建。
人呢？
那些能让钢铁和水泥运转起来的，有血有肉的人呢？
李达康脸上的肌肉抽动一下。
祁同伟站在他身边，一动不动。
那片红色，同样刺痛他的眼睛。
他想到的，是更深层的问题。
这个项目，已经上升到国家战略层面。
任何一个环节的掉链子，都将是不可承受之重。
而“人”，是所有环节中最脆弱，也最关键的一环。
“人……”
李达康干咳一声。
“人好办！”
他大包大揽地说道。
“我们京州，别的没有，就是人多！”
“前些年国企改制，多少老师傅都下岗在家，个个都是好手艺！只要我们登高一呼，还怕没人来？”
他说得豪气干云，似乎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
祁同伟却没有他那么乐观。
他看向林峰，问出更关键的一点。
“普通的工人，或许可以解决。”
“但你刚才说的，那些站在金字塔顶端的顶级科学家，还有那几百个能维护优化产线的工程师呢？”
“这些人，可不是京州能变出来的。”
“也不是光靠喊口号，就能喊来的。”
祁同伟的话，打破李达康大包大揽下的虚浮。
李达康的脸色又变得有些不自然。
是啊，熟练工人他能找。
科学家呢？
那都是国宝级的人物，哪个不是被各大院所、顶级企业当宝贝供着？
凭什么来你京州？
会议室的气氛，再次沉重下来。
林峰从始至终都很平静。
他走到桌前，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
他将文件放到李达康和祁同伟面前。
“二位领导，这是我们初步拟定的招募计划。”
李达康带着疑虑，拿起那份文件。
他随手翻开。
第一页，是关于普通工人的招聘标准。
他的视线，落在薪酬那一栏。
【普通操作工：月薪8000-元。】
李达康的手指，停在纸面上。
他以为自己看错。
揉了揉眼睛，再看一遍。
没错。
是八千到一万。
在这个京州普通工人月薪普遍还在两千元左右徘徊的年代，这个数字，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
祁同伟也凑过来看。
他的视线没有停留在薪水上，而是看到下面的福利条款。
【八小时工作制，严格执行。】
【每周双休，法定节假日全休。】
【五险一金，按国家最高标准缴纳。】
【提供免费食宿，宿舍为双人间，配备独立卫浴、空调。】
【餐食标准：三餐自助，保证顿顿有肉。】
一条条看下来，祁同伟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平静，慢慢变成不可思议。
这哪里是招工？
这简直是在做慈善！
“啪！”
一声巨响。
李达康将文件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胡闹！”
他指着林峰，压抑不住的怒气让他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小林！你这是在胡闹！”
“你知道你这个薪酬标准和福利待遇传出去，会引起多大的动荡吗？”
“你这是在打破整个汉东省，不，是整个国家的市场规则！”
“别的企业还怎么活？我们京州市政府以后还怎么招商引资？所有人都跑到你这里来，别的厂子全都关门倒闭吗？”
李达康是真的急了，也是真的怕了。
他能想象得到，一旦这个方案公布，他这个市委书记的电话，会被那些企业主打爆。
整个京州的商业生态，都会因为这一份招聘计划，而发生剧烈的地震。
面对李达康的雷霆之怒，林峰没有半分退缩。
他直视着那双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
“李书记，这不是胡闹。”
“这是我的底线。”
“您刚才问，凭什么让那些顶级科学家来京州。”
“我现在回答您。”
“就凭这个。”
“凭我们能给他们，也给所有为星宇科技工作的员工，一份足以让他们抬头挺胸，活得有尊严的收入和保障。”
“我要让所有人都明白，在星宇科技，知识和汗水，是这个世界上最值钱的东西。”
“只有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只有让他们感受到足够的尊重，他们才会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才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才华和热血，都奉献给这片土地。”
林峰的话，掷地有声。
李达康被他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尊严。
这个词，太重了。
会议室里，祁同伟一直沉默着。
他看着争执的两人，又低头看看那份招聘计划。
许久，他忽然开口。
“小林。”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老家是山里的，我们公安系统很多家属。”
“因为各种原因，生活过得都不太好。”
“很多人，只能去工地上扛水泥，或者去给人家看大门。”
林峰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
他看向祁同伟，这个一直以来都给他提供最强硬支持的男人。
从对方的脸上，他看到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惋惜和期盼的情绪。
林峰对着他，郑重地点点头。
“祁厅长，您放心。”
“只要他们愿意来，只要他们身家清白，能通过政审。”
“星宇科技的大门，永远为他们敞开。”
“所有退伍军人，特别是伤残军人，我们优先录用！”
“薪酬待遇，绝不打折扣！”
得到这个承诺，祁同伟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他冲着林峰，重重地点一下头。
然后，他转向还在那里脸色变幻不定的李达康。
“达康书记，我觉得，林峰同志的方案，可以试一试。”
“不就是一些企业主有意见吗？让他们来找我。”
“我汉东省公安厅，正好要配合国家战略，对全省企业进行一轮安保消防大检查。”
他的话，说得云淡风轻。
但李达康听懂了。
这是在给他兜底。
也是在用一种强硬的方式，告诉他，这件事，必须这么办。
……
当天下午。
一则史无前例的招聘公告，以京州市政府和汉东省公安厅联合发布的名义，通过官方电视台、报纸、广播，以及所有官方网络渠道，向全社会公布。
消息如同一颗核弹，在平静的汉东省，炸起滔天巨浪。
冀州。
机械厂宿舍。
王建国正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右臂发愣。
他的妻子在一旁，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唉声叹气。
突然，门被一脚踹开。
住在隔壁的工友老张，举着一份报纸，像一阵风一样冲进来。
“建国！建国！快看！看报纸！”
老张气喘吁吁，满脸通红，激动得话都说不囫囵。
“京州！是京州的星宇科技！招工了！！”
王建国被他吓一跳，茫然地接过报纸。
当他的视线，落在那个用黑体加粗的标题上时，整个人都定住。
【星宇科技（京州）全球人才招募计划】
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
月薪八千。
五险一金。
双休。
免费食宿。
……
优先招录下岗技术工人、退伍军人。
他的手，开始发抖。
报纸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
“老婆……”
他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妻子，嘴唇哆嗦着。
“我……我好像……能回车间了……”
话没说完，这个四十多岁的钢铁汉子，再也控制不住，把脸埋进手掌，嚎啕大哭。
哭声里，有太多的委屈，不甘，和压抑多年的绝望。
以及，一束重新燃起的，名为希望的火焰。
同一时间。
汉东省的各个角落。
无数间破败的平房里，无数个尘土飞扬的工地上，无数个冷清的街道保安亭里。
那些曾经因为工厂倒闭而失业的工人。
那些曾经因为保家卫国而流血，退伍后却只能艰难谋生的军人。
他们通过电视，通过广播，通过亲友的口口相传，听到了这个来自京州的消息。
一个偏远山村的小酒馆里。
几个正在喝着闷酒的退伍老兵，看着墙上那台老旧电视机里播报的新闻，全都愣住。
酒馆老板走过来，把音量调到最大。
“……本次招聘，将对所有退伍军人，特别是因公伤残的退伍军人，实行优先录用政策。星宇科技承诺，将为所有员工提供全国范围内最具竞争力的薪酬福利与最完善的职业保障……”
一个独臂的汉子，猛地站起来。
他死死盯着电视。
“去京州！”
他吼一声，眼眶通红。
“妈的！去京州！”
“就算不要我，我也要去看看！看看是哪家公司，还他娘的记得我们这些废人！”
“走！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