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一如既往地寂静,只是这份寂静里,多了几分被软禁的萧条。
昔日精心打理的花木略显凌乱,宫人们垂首侍立,大气不敢出。
殷玄牵着云曦步入正殿时,太后正端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
她穿着素净的常服,头发一丝不苟,神态平静,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寻常的母子会面。
“皇帝今日怎么有空,带着哀家的乖孙女过来了?”
她抬眸,目光扫过殷玄,最终落在紧紧挨着爹爹、怀里还抱着个玉盒的云曦身上。
那眼神,带着惯有的、审视的慈祥。
云曦下意识地把玉盒抱得更紧了些,小身子往殷玄腿后缩了缩。
“给皇祖母请安。”殷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曦曦给皇祖母请安。”云曦也跟着小声嘟囔,大眼睛却警惕地看着太后。
“乖。”太后笑了笑,放下茶盏,“坐吧。可是有什么事?”
殷玄没有绕弯子,直接让福安将那个装有“深海遗珠”的小托盘呈上。
那颗淡蓝色的珠子在殿内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
太后的目光在接触到珠子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指尖微微蜷缩。
尽管她掩饰得极好,但一直紧盯着她的殷玄,还是捕捉到了这一闪而逝的异常。
“此物,母后可还认得?”殷玄开口。
太后神色恢复自然,带着些许感慨:“自然认得。这是哀家年轻时颇为喜爱的一件饰品,怎么在皇帝这里?”
“臣偶然得知,此物名为‘海眼石’,似乎与南疆有些关联。”殷玄目光如炬,直视太后,“不知母后从何处得来?”
殿内气氛陡然变得紧绷。
太后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优雅依旧。
“皇帝如今,是在审问哀家吗?”她语气微凉。
“儿臣不敢。”殷玄声音平稳,“只是近日南疆使团屡生事端,皆与一块名为‘圣石’之物有关。
而此‘海眼石’,据查与圣石感应强烈。儿臣只是担心,母后莫要被人利用,卷入不必要的风波。”
“利用?”太后轻笑一声,放下茶盏,目光锐利地看向殷玄,“皇帝以为,哀家是那等昏聩之人,会轻易被南疆蛮夷利用?”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难以分辨真假的沉痛:
“此物,是当年婉嫔之父,呈给哀家的。”
婉嫔之父?云曦的外祖父?!
殷玄瞳孔微缩,云曦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声称此乃海外奇珍,有安神定魂之效,恳求哀家在先帝面前,为他涉嫌通敌一案美言几句。”
太后缓缓道来,仿佛陷入了回忆。
“哀家当时怜他爱女心切(指婉嫔),又见这珠子确实别致,便收下了。
谁知不久后,东窗事发,证据确凿……唉,如今想来,他献上此物,怕是别有用心,想借此牵累哀家也未可知。”
她三言两语,不仅解释了她拥有“海眼石”的缘由,还将嫌疑巧妙地引向了早已伏罪的婉嫔家族!
更是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甚至塑造成了“潜在受害者”的形象!
好一番滴水不漏的说辞!
殷玄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原来如此。倒是儿臣多虑了。”
他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拍了拍云曦抱着的玉盒:
“说来也巧,近日宫中偶得一奇异石子,似乎与此珠颇有渊源。曦曦,是不是?”
云曦正听得迷迷糊糊,听到爹爹问话,立刻点头如捣蒜:
“嗯嗯!它们会一起亮亮!那个小石头还会发烧!烫烫的!”
小孩子不会撒谎,她的证词比任何成年人的话都更有力。
太后脸上的从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玉盒,呼吸似乎都急促了几分。
“什么……石子?”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殷玄没有打开盒子,只是淡淡描述:
“一颗灰扑扑的小石子,看似寻常,却能与这‘海眼石’共鸣。母后见多识广,可知这是何故?”
太后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疲惫和黯然:
“皇帝,事到如今,有些事,哀家也不瞒你了。”
她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哀家确实……早就知晓此珠不凡,甚至可能与南疆圣石有关。之所以秘而不宣,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哦?何种苦衷?”殷玄挑眉。
“哀家是担心……”太后压低了声音,营造出推心置腹的氛围,“此物关系重大,若贸然公开,恐引狼入室,招致南疆更大的觊觎,甚至为我大殷引来战火!”
“哀家将此珠留在身边,一是想借宫中龙气镇压其异动,二也是想暗中查访,看看朝中是否还有人与南疆暗通款曲,觊觎此物!”
她看向殷玄,眼神恳切,甚至带着一丝母亲对儿子的担忧:
“皇帝,母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殷江山,为了你啊!婉嫔家族通敌是实,献上此珠更是包藏祸心!你切莫被某些人……蒙蔽了双眼。”
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云曦。
这一招以退为进,颠倒黑白,几乎将她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忍辱负重的忠臣慈母!
若是不明就里之人,恐怕真会被她这番表演唬住。
然而,殷玄早已看清她的真面目。
云曦虽然听不太懂那些复杂的话,但“蒙蔽”这个词她隐约觉得不是好话,而且皇祖母看她的眼神让她不舒服。
她立刻抱紧玉盒,大声反驳:“才没有!爹爹最聪明了!曦曦也没有蒙蔽爹爹!
是石头宝宝自己发烧,被曦曦找到的!它想帮我们打跑臭臭水!”
小丫头逻辑混乱,但维护爹爹的心意无比坚定。
殷玄心中冷笑更甚。
太后的“苦衷”,他一个字都不信。
若真为了大殷,当初又为何屡次三番对曦曦下手?为何在蓬莱黑水事件中隐隐透着她的影子?
他不再与太后虚与委蛇,直接起身:
“母后的‘苦心’,儿臣知晓了。既然此珠与石子皆关系国运,便由儿臣一并保管处理。母后年事已高,还是在慈宁宫好生颐养天年,这些烦忧之事,就不必再操心了。”
这是明确告诉她,别想再插手!
太后脸色一白,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放在袖中的手,紧紧攥在了一起。
殷玄不再多言,牵起云曦:“曦曦,我们走。”
“嗯!”云曦用力点头,抱着玉盒,像个小护卫一样跟在爹爹身边。
走到殿门口时,云曦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太后一眼,小眉头困惑地皱起,小声对殷玄说:
“爹爹,皇祖母身上……好像也有点……温温的?”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殿内所有人的耳中。
太后浑身猛地一僵!
殷玄脚步一顿,眼中精光一闪,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应了声:“嗯,爹爹知道了。”
父女二人离开后,慈宁宫恢复了死寂。
太后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她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掌心赫然躺着一枚指甲盖大小、色泽暗淡的深蓝色碎石片,与那“海眼石”材质极为相似!
只是这碎片的边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黑痕迹。
她看着碎片,又想起云曦最后那句话,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难以置信。
那小孽种……竟然连这个都能感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