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蒋瓛便抱着李景隆回来了。小家伙像揣着稀世珍宝般,两只小手紧紧攥着两个裹满琥珀色糖浆的山楂,小脸蛋被风吹得红扑扑的,一双眼睛亮闪闪的,满是雀跃。
“二爷,五枚铜钱一个,小少爷刚好买了两个。” 蒋瓛放缓了声音,向朱槿和李贞回话,语气里带着几分对孩童天真模样的笑意。
一进马车,李景隆便迫不及待地挣脱蒋瓛的怀抱,迈着还不太稳的小短腿,小身子一颠一颠地跑到朱槿面前。
他高高举起其中一个山楂果儿,小胳膊伸得笔直,糖衣上残留的热气裹挟着淡淡的麦芽香,奶声奶气地喊:“表叔,给你!”
另一只手则牢牢攥着自己的那一个,小指头都嵌进了软糯的糖衣里,忍不住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轻轻舔了舔边缘的糖丝。
甜意瞬间在舌尖化开,他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嘴角沾着点晶莹的糖渍,眼神里满是纯粹的满足,活像只刚吃到蜜糖的小松鼠,可爱得紧。
朱槿也没有客气,笑着接了过来。指尖触到糖衣的瞬间,还能感受到一丝残留的温热与黏腻 —— 那是刚蘸好糖不久的温度,轻轻按一下,糖衣便会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全然不像后世冰糖葫芦那般坚硬清脆。
他低头仔细端详手中的山楂球儿:红彤彤的果肉被琥珀色的糖衣裹得严严实实,糖衣不算均匀,。单看这糖衣的质感与颜色,朱槿便笃定用的是麦芽糖,凑近鼻尖轻嗅,还能闻到一缕淡淡的麦香萦绕鼻尖。
这糖堆价格不低,多半就贵在这麦芽糖上了。
要知道,在如今的应天府,麦芽糖虽说比白砂糖便宜,可对普通农户而言,依旧是舍不得常买的 “稀罕调料”:一斤麦芽糖要十文钱,这笔钱足够买两斤大米,够一家三口吃上小半顿。
寻常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咬牙买上一小块,小心翼翼地分给孩子解馋,孩子能含在嘴里甜上大半天,连糖纸都要反复舔干净。
为何小贩不用白砂糖熬制糖推儿??
答案再简单不过。如今市面上的普通白砂糖,产量本就少得可怜,全靠南方闽粤一带的甘蔗种植与熬制。那些粗壮的甘蔗,要先在田间费力砍收,再用牛车慢悠悠运到河边,装船后沿着漕运一路北上。等运到应天府时,光是运输途中的损耗就占了三成,再加上船夫的工钱、码头的杂费、商贩的利润,成本层层叠加,到了都城商铺里,价格已是麦芽糖的四五倍。
小贩做糖堆本就是小本生意,若是用白砂糖,单是糖的成本就要占去四文,再加上山楂、柴火的开销,成本就太高了,糖堆儿这种甜食,卖到五枚铜钱已经极为昂贵,要是价格再高,寻常百姓看到不会看一眼的,自然不会选。
况且,这个时代熬制的普通白砂糖还有个致命缺点 —— 纯度极低,里面总混着些细碎的甘蔗渣和残留的糖蜜,熬成糖浆后颜色发暗,裹在山楂上灰蒙蒙的,远不如麦芽糖熬出的琥珀色糖衣那般讨喜,也吸引不了顾客。
想到这里,朱槿不禁想起自家的格物院。
其实早在半年前,格物院的工匠们就已摸索出了新的制糖工艺,那糖颜色雪白,像冬日里刚落下的细雪,颗粒均匀,倒在瓷碗里还会发出 “沙沙” 的轻响,入口只有纯粹的清甜,连一丝杂味都没有。
更关键的是,新工艺用的是南方滞销的次等甘蔗 —— 那些长得太细、糖分稍低,糖户们原本要随手扔掉的甘蔗,如今都能派上用场,再混合北方易得的甜菜,成本比单纯用优质甘蔗低了三成。
可朱槿却给这新白砂糖定了个极高的价格 —— 是如今市面上普通白砂糖的十倍。旁人或许会骂他黑心商人,毕竟这价格寻常百姓连看都不敢看,一两银子才能买一斤,够普通人家省吃俭用过上一个月。
可只有朱槿自己清楚,他不是贪心。
如今老爹朱元璋刚定天下,国库空得能跑老鼠。
北边要派兵防备蒙古残余势力,军饷、粮草样样要钱;南边要安抚流离失所的流民,建棚屋、发种子、开荒地,哪一样都离不开银子。
他的产业虽多,除去酒水生意,其他盈利都有限,唯有这新白砂糖,能凭着 “稀有纯净” 的名头,卖给那些不差钱的富商巨贾、王公贵族,快速回笼大笔资金。
靠着这高价,朱槿单单凭借应天府城外的勋泽庄,每个月能攒下上千两银子。
等日后天下太平、百姓温饱无忧了,他自然会把白糖价格降下来,让寻常人家也能尝尝这纯粹的甜。
蒋瓛驾驶着马车继续前行,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 “轱辘轱辘” 的平稳声响,偶尔遇到避让的行人,马车轻轻晃一下,像在打盹儿。
朱槿看着手中的糖堆,却没什么吃的念头 —— 他后世吃过太多精致的甜食,对这朴素的糖堆,更多的是对这个时代的感慨。
他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的李贞,正低头逗着怀里的小孙子,粗糙的手指轻轻挠着李景隆的下巴,李景隆笑得咯咯响,小身子直往爷爷怀里钻。
朱槿心头一动,趁着李贞不注意,悄悄把手中的山楂球往他嘴边送。
李贞反应极快,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偏头吐了出来,还连连摆手,脸上带着哭笑不得的神情,笑着说:“哎呦,这个老头子可不吃!你这孩子,怎么还跟我开起这种玩笑了?”
倒不是李贞不爱吃甜食。
年轻时在乡下,逢年过节要是能尝到一块麦芽糖,他能把糖纸里里外外舔得干干净净,再小心翼翼地把糖块藏在怀里,舍不得一口吃完,直到糖块被体温焐化了一半,才舍得拿出来抿一小口,那甜味能记好几天。
可他是真的不敢吃山楂 —— 这东西的性子,他打小就清楚,消食的力道简直猛得吓人。
老辈人常说,山楂能 “破气散积”,不管是吃多了肉撑得慌,还是饭吃太饱胀肚子,只要嚼上几颗山楂,没一会儿肚子里的胀气就消得一干二净。
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上面明明白白写着 “山楂化饮食,消肉积,症瘕,痰饮痞满吞酸,滞血痛胀”,更是印证了老辈人的说法。
可李贞是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饿肚子的滋味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他自己也有过啃树皮、吃观音土的年月,那种胃里空荡荡、浑身没力气,连说话都费劲的感觉,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在他的认知里,食物从来都不是用来 “消食” 的,而是用来活命、用来扛饿的。
好不容易把粮食吃进肚子,转化成能支撑身体干活的力气,若是再吃山楂消食,把刚存下的 “力气” 散掉,那就是对粮食最大的糟蹋,是天大的罪孽。
他常跟家里人说:“粮食是救命的宝贝,可不是用来糟践的,每一口都要吃到肚子里实打实变成力气才不算浪费。”
不光是李贞,寻常农户也极少吃山楂。
对他们来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能顿顿吃饱饭就已是奢望,哪有多余的粮食让肚子 “撑得需要消食”?
山里的野生山楂树到处都是,每到秋天,红彤彤的山楂挂满枝头,就算烂在树上、掉在地上,也很少有人去摘来吃。顶多是家里孩子实在馋得不行,偷偷摘几颗生吃,酸得龇牙咧嘴,也绝不会想着用糖蘸裹 —— 糖在农户家里比粮食还金贵,要留着给孩子治病、给老人补身体,或是换些急需的农具,怎么可能用来做 “消食的零嘴”?在他们眼里,吃山楂消食,简直是 “吃饱了撑的”,是对苦日子的不尊重。
李贞吐出来之后,见朱槿没打算吃,便顺手拿了过来。他看了看糖堆上浅浅的牙印,又瞧了瞧旁边眼巴巴盯着的李景隆 —— 小家伙早就把自己的糖堆放在一边,一双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爷爷手里的那一个,口水都快流到下巴上了,小身子还不自觉地往前凑了凑。
李贞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用袖口擦了擦糖衣上的口水印,把糖堆递给李景隆,柔声说:“给你吧,你这小馋猫,再不给你,怕是要哭鼻子了。”
李景隆半点不嫌弃爷爷刚咬过的糖衣,开心地伸出小手接过来,一手攥着一个,低头轮流舔着。
左边舔一口,右边舔一口,糖衣的甜意混着山楂的微酸在嘴里散开,他小脸上满是幸福的笑意,连马车偶尔的颠簸都不在意了。
偶尔还会抬起头,把其中一个糖堆往李贞嘴边送,奶声奶气地说:“爷爷,吃。”
李贞笑着摆了摆手,他便又低下头,美滋滋地继续享用自己的 “双份甜蜜”。
朱槿坐在一旁,看着姑父李贞眼底化不开的慈爱,又瞧着李景隆满足的小模样,心中虽有无奈,却也软了下来。姑父是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这勤俭的思想怕是难改了。
罢了,随他吧,老人家开心就好,没必要强求。
不过他倒琢磨着,一会到了皇宫,不如教下人用格物院的纯净白糖,做点冰糖糖葫芦串 —— 大不了不用山楂,换点应季的水果,酸甜适口,
想着想着,朱槿的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正好把这新式冰糖葫芦给娘尝尝,她肯定会笑着说自己 “净琢磨些新奇吃食”;
还有敏敏,上次见她盯着市集上的糖人眼馋,这次给她串一串橘子味的,保准她开心;
还有朱镜静那个小馋猫,自打上次分开,都好些日子没见了,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自己这个二哥。那丫头最爱吃甜的,要是见到这新式冰糖葫芦,保管会扑过来抢着要,嘴里还会叽叽喳喳地问 “二哥二哥,这是你特意给我做的吗”,那活泼劲儿,想想都觉得热闹。
哦对了,还有朱樉、朱棡、朱棣、朱橚这几个小子。给他们每人串一串,保准能让这几个小子围着自己闹半天,宫里的日子也能热闹些。
想着想着,朱槿的思绪又飘远了 —— 娘身边的侍女金桔,平日里总帮着自己传消息,也该给她留一串;还有玉儿姐,上次刚帮了自己,这冰糖葫芦正好当谢礼;就连宫里常给自己引路的小太监、洒扫的小宫女,若是见到了,分几串给他们,也能让大家沾沾喜气。
他在心里把能想到的人都念叨了一圈,可总觉得好像忘了谁,眉头轻轻皱了皱,仔细回想了半天,却还是没想起遗漏了什么。罢了,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朱槿摇了摇头,又重新琢磨起果子的搭配来,嘴角的笑意也渐渐恢复,满心都是对新式冰糖葫芦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