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府的暮色漫过飞檐时,马秀英的小院里正浮着层淡淡的暮色。
马秀英站在灯影里,她双手叉在腰间,指节因微微用力而泛白,眼角的细纹里盛着三分嗔怪七分疼惜:“你说你这性子,就不能改改?槿儿头天回府的日子耽误了晚饭时辰,饿坏了自家儿子怎么办!”
朱元璋望着马秀英绷着却难掩关切的脸,喉结动了动,终究只是抬手挠了挠后颈,露出半截被汗浸湿的衣领:“妹子,你听咱说……”
“说什么说!再着急的事情!还能急过孩子们吃饭?”马秀英的话像颗裹着蜜糖的石子,掷过来时带着点脆响。
廊下的朱标听见马秀英的话,睫毛颤了颤,嘴角悄悄勾起个浅弧,却又很快抿住。
朱槿站在他身旁,见马秀英的气头渐消,便用胳膊肘碰了碰朱标:“大哥,弟弟们呢?这次我回来怎么没见他们?”
朱标转过身:“还能在哪?西厢房抄书呢。”
他往西边努了努嘴,“五弟昨儿把宋濂先生的《论语》注本画得乱七八糟,先生气得把戒尺都打折了半根。陶公更绝,被五弟气的让弟子来授课了。”
“爹罚他们抄《孝经》了?”朱槿挑眉,眼底闪着促狭的光。
“何止。”朱标失笑,“骑射课全停了。父王说,什么时候能把‘父母惟其疾之忧’背得一字不差,什么时候再去校场。”
朱槿刚要笑,院门口忽然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像有只小兽正往这边冲。
朱镜静扎着双丫髻,红绸带在脑后甩成两道残影,胖乎乎的身子像颗滚圆的果子,直冲到朱槿脚边才刹住,小胳膊紧紧圈住他的大腿,奶声奶气的嗓音裹着点气喘:“二哥~抱~”
朱槿弯腰将她抄起来,小姑娘的重量压得他胳膊微沉。
他故意往后仰了仰身子,用下巴蹭她软乎乎的脸蛋,逗的朱镜静咯咯直笑:“镜静是不是又偷喝了厨房的米露?这分量,二哥都快抱不动了。”
“没有!”朱镜静立刻把小脸鼓成个圆,肉乎乎的小手攥着朱槿的衣襟,,“我……我只吃了半块桂花糕。”
话音刚落,她嘴角沾着的一点鹅黄色糕屑便慢悠悠飘了下来,落在朱槿的手背上。“哈哈哈哈!”
朱槿捏了捏朱镜静的腮帮子,指尖触到细腻的绒毛,“还说没吃?这是什么?”
朱镜静的脸“腾”地红了,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她把脸埋进朱槿的颈窝,声音闷闷的:“二哥坏。”
马秀英原本还想再说朱元璋两句,见朱镜静这模样,顿时没了脾气。
她走过去,用帕子擦掉朱镜静嘴角的糕屑,指尖划过小姑娘温热的脸颊:“下次想吃让厨娘给你做,别偷偷摸摸的。”
朱镜静虽不是她亲生,却是她从襁褓里一手带大的,夜里哭了要她拍着才能睡,病了要她亲自喂药,早比亲骨肉还亲。
这时,月亮门那边传来木托盘碰撞的轻响。王敏敏端着乌鸡汤走在前面,白瓷碗里的汤面上浮着几粒红枣,油星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醇厚的香气像只无形的手,勾得人鼻尖发痒。
沈珍珠跟在后面,青瓷大盘里盛着道烧鹅,油亮的酱色裹着琥珀般的光泽,表皮酥脆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好了,吃饭了。”马秀英拍了拍围裙上的褶皱,她的声音像浸了温水,朱槿抱着朱镜静往正屋走,小姑娘的小脑袋在他肩上一点一点的,嘴里还嘟囔着“二哥,我要吃鹅腿~”。
饭桌上的菜刚摆齐,沈珍珠便提着个黑釉酒坛走到朱槿身后,坛口的红绸布随着脚步轻轻晃动。
朱槿眼睛一亮,伸手接过酒坛,沉甸甸的分量压得手腕微沉,他拧开木塞,一股辛辣中带着醇厚的酒香立刻漫了开来。
“爹,您尝尝这个。”朱槿拿起酒壶,往朱元璋面前的琉璃杯里斟了满满一杯,酒液澄澈得像块剔透的水晶,“这是醉仙楼新出的二锅头,儿子特意给您留的。”
朱元璋瞥了眼酒杯,眉头微挑:“五两银子一坛的玩意儿,咱可消受不起。”
话里带着点没好气,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跟着那缕酒香打转。
朱槿心里暗笑,自家老爹这脾气还真是一点没变,分明是记挂着没第一时间尝到鲜,这个大明第一小心眼果然名不虚传。
他正想开口解释,沈珍珠已上前一步,屈膝福了福身:“王爷有所不知,这二锅头刚酿出来时,二公子也没来得及尝,他走之前还特意交代了酿酒师傅,把最醇厚的头坛酒留着,说要等回来陪您一同品鉴呢。”
朱元璋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些,嘴角绷着的线条松了松,却还是板着脸哼了一声:“算他还有点孝心。”
朱槿连忙举起酒杯递过去:“爹,您先尝尝滋味。”
朱元璋接过酒杯,凑到鼻尖闻了闻,辛辣的气息直冲脑门,带着股火烧火燎的劲儿。
他仰头一口闷下,酒液刚入喉时像道滚烫的火线,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紧接着又有股醇厚的甘香从舌根漫上来,把那股烈劲儿中和得恰到好处。
他咂了咂嘴,额角瞬间渗出层细汗,连带着方才被马秀英数落的郁气都散了大半,忍不住赞了声:“好酒啊!够烈,够味儿!”
朱槿笑着又给朱元璋满上,转而给朱标也倒了小半杯:“大哥,这酒性子烈,您今日随意些,不用勉强。”
朱标端起酒杯,浅酌了一口,辛辣感让他微微蹙眉,随即又舒展开来,笑道:“确实够劲,比起寻常的米酒,多了几分冲劲。”
马秀英在一旁看着,嗔怪道:“就你们爷仨爱喝这烈酒,当心伤了胃。”
嘴上虽这么说,却还是让王敏敏给朱元璋端了碟酱牛肉,“吃点肉垫垫,别空着肚子喝。”
朱镜静坐在朱槿腿上,小鼻子嗅了嗅,好奇地指着酒杯:“二哥,这是什么呀?闻起来怪怪的。”
朱槿刮了下她的小鼻子:“这是大人喝的酒,小孩子可不能碰,回头二哥给你买糖画。”
“要小兔子的!”朱镜静立刻欢呼起来,把刚才的疑问抛到了脑后。
酒过三巡,朱元璋脸颊泛着红,手里把玩着琉璃酒杯,忽然看向朱标和朱槿。
“标儿,槿儿,”他顿了顿,喉间还带着酒气,“明日你们俩跑一趟,给你们姑父送几坛二锅头过去,他就爱这口烈的。”
朱标刚放下筷子,闻言立刻点头:“儿臣记下了。”
朱槿也跟着应道:“放心吧爹,保证送到。”
朱元璋又灌了口酒,眉头微微皱起,带着点无奈:“还有啊,顺便劝劝他,让他搬过来跟咱住。一把年纪了,还守着那几亩地刨食,累出个好歹可怎么好?咱跟他说过多少回了,他就是不听,总说住不惯府里的大房子。”
马秀英在旁搭话:“重八,咱姐夫那人,一辈子勤谨惯了,哪肯闲下来。前儿我让敏敏送些布料过去,瞧见他还在地里翻土呢,拦都拦不住。”
“所以才让你们去。”朱元璋看向两个儿子,眼神里带着期许,“你们姑父打小就疼你们俩,标儿小时候他还亲手做过木剑,槿儿爱吃的糖糕,他总托人往府里捎。你们的话,他或许能听进去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