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微亮,朱槿已带领标翊卫众人顺利得来到大都健德门城外。
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大都城墙,隐约可见城楼上晃动的人影。
朱槿知道元顺帝会在今夜从健德门逃往上都,且仓皇之下带的人马定然不多。
朱槿抬手示意众人安静,说道:“此地离健德门不过十里,附近那片黑松林地势隐蔽,你们即刻进去找隐蔽处休整,检查好家伙什,三更前务必在林北坡集结。记住,不许生火,不许喧哗,动静越小越好。”
朱槿随后转向蒋瓛和康铎:“咱们得换身行头。”说着, 他从马鞍旁的行囊里翻出三件衣服。
朱槿换上的元朝商人服饰,是件深褐色暗纹纻丝袍,那纻丝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暗纹是不易察觉的云纹样式,腰间系着一枚黄铜带钩,上面刻着简单的缠枝纹,虽不奢华却也透着几分精致。
头戴的那顶半旧毡帽,边缘已有些磨损,露出里面细密的绒毛,帽檐压得略低,遮住了他大半的眉眼,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朱槿本就随了朱元璋那般高大身材,看着倒有几分草原商人常年奔波的粗犷气。
蒋瓛和康铎则换了灰布短打,布料粗糙,针脚也略显杂乱,头戴的小帽紧紧贴在头上,两人垂手站在朱槿身后,活脱脱两个唯唯诺诺的随从模样。
“指挥使,这是要干什么?”康铎盯着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布料上的毛刺,眉头拧成了疙瘩,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实在想不明白,放着安全的隐蔽处不待,为何要换上这一身行头。
蒋瓛却只是低头整理着袖口,将袖口的褶皱抚平,脸上波澜不惊——跟着朱槿这些年,这般出人意料的出格事早已不是头一遭,他早已习惯了这位主子的行事风格。
换好衣服,朱槿伸出手指,轻轻掸了掸袍角的褶皱,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在整理一件寻常衣物。他淡淡回道:“趁着天色还早,我们去大都逛一逛。还没去过呢。”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去邻家串门,听不出丝毫的紧张与犹豫。
康铎却吓得脸都白了,嘴唇微微哆嗦着,声音都有些发颤:“三个人?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进元朝大都?徐大帅的大军还没占领这里啊!”
他的目光扫过远处高耸的城墙,仿佛能看到城墙上手持利刃的元军士兵。可当他看向朱槿时,见对方一脸笃定,眼神里没有丝毫动摇,终究还是咬了咬牙,硬着头皮点了点头,跟了上去。只是一路上,他的脸色紧绷得像块铁板,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那里本该挂着佩刀,此刻却空空如也,让他心里更添了几分不安。
朱槿见他这副模样,低声宽慰道:“康大哥,放松些。你这副样子,不等靠近城门就得被盘查。咱们如今是商人与随从,你得拿出恭顺模样来。在外面,叫我少爷就好。”
说话间,三人已走到健德门城下。只见城门虽敞开着,守城的元军却个个无精打采。就算徐达大军已兵临通州的消息早已传遍街巷,仿佛对大都没有半分影响一般,这些士兵依旧是副浑浑噩噩的模样。
几个士兵斜靠在门柱上,头盔歪在一边,露出油乎乎的发髻,手里的长矛拖在地上,矛尖都生了锈,。有个络腮胡士兵打着哈欠,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溅在胸前的甲胄上 —— 那甲胄的皮革早已开裂,金属甲片上布满铜绿,看着倒比他爷爷的岁数还大。不远处两个士兵在掷骰子,铜钱落在地上叮当作响,输了的人骂骂咧咧地往地上啐唾沫,赢了的则咧着嘴笑,露出两排黄牙,全然不顾过往行人投来的目光。
城门口的守卫官是个脑满肠肥的千户,穿着件浆洗得发亮的紫色官袍,腰间玉带却歪歪斜斜。
他斜倚在税卡旁的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个铜烟袋,见有人靠近,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康铎看得分明,刚才有个挑着菜担的农户想进城,那千户故意刁难,农户塞了两个铜板,他才挥挥手放行,那副贪婪嘴脸,与街边乞讨的乞丐别无二致。
“这便是大元的根基?”康铎在心里冷笑,紧张感倒消了几分。
走到城门口,见到朱槿衣着华丽,果然有个小兵懒洋洋地拦住他们:“站住,干什么的?”
蒋瓛刚想上前,朱槿却轻轻按住他的胳膊,自己上前一步,脸上堆起谄媚的笑,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子,悄悄塞到那小兵手里,随即开口说起了蒙古语,语气带着几分草原人的豪爽:“官爷辛苦,我们是从草原过来的,你看这南边战事打得正胶着,生意不好做,想来大都看看,买点东西回草原售卖,这两位是我的随从。”
那小兵本是蒙古人,听到熟悉的乡音,又掂了掂手里的银子,脸上立刻堆起笑,侧身让开,也用蒙古语回道:“进去吧进去吧,早去早回,最近城里不太平。”
刚要进城,那千户却慢悠悠地开口了,用带着口音的蒙古语问道:“你们从哪个草原过来的?”
康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只见朱槿不慌不忙地走到千户面前,从袖中摸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双手奉上,用流利的蒙古语答道:“大人,我们从漠北草原过来,听闻大都货物齐全,特意赶来碰碰运气,这点孝敬您买壶茶喝。”
千户眼睛一亮,接过银子揣进怀里,假模假样地打量了朱槿几眼,用蒙古语说道:“嗯,看着倒像个正经商人。进去吧,别惹事。”
朱槿微微颔首,带着蒋瓛和康铎,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大都城门。
刚踏入城门,一股混杂着牲畜粪便与香料的奇特气味便扑面而来。
城门内是片开阔的瓮城,墙角堆着半人高的垃圾,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正低头啃食着腐烂的菜叶。
不远处,几个身着质孙服的蒙古士兵正围着一个汉人小贩推搡笑骂,那小贩怀里抱着的几匹棉布散落一地,他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额头上渗出血迹,嘴里不停哀求着,可那些蒙古士兵却像没听见一般,一脚踹翻了他的货担,拿起棉布随意比划着,有个士兵甚至将一匹蓝布披在肩上,对着同伴怪笑,全然不顾小贩绝望的眼神。
质孙服原为蒙古族军服,便于乘骑等活动。成吉思汗时期,随着经济发展和生活水平提高,形成了质孙宴的雏形,但当时参加宴会的人缺少统一服饰。直到 1321年元英宗时期,才参照古制,制定了天子和百官的质孙服制。
质孙服是元代达官贵人地位和身份的象征,皇帝所赐质孙服,多用以显示对臣僚的宠爱,受赐者往往以此为荣。
朱槿三人低着头往前走,眼角的余光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康铎的拳头在袖中攥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清楚记得,元朝将人分为四等,蒙古人是第一等,色目人次之,汉人是第三等,南人则为最末。
就像刚才那场景,蒙古人即便欺凌汉人,也无人敢管,律法对他们几乎没有约束。
穿过瓮城,便是大都的街道。
路面是用青石板铺成的,只是不少石板已松动碎裂,马车驶过发出哐当巨响。
街道两旁的店铺倒是不少,只是大多门扉紧闭,偶尔有几家开着门的,掌柜和伙计也都无精打采地守着,见了身着蒙古服饰的人走过,便连忙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迎面走来一队蒙古贵族,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穿着绣金的质孙服,腰间挂着镶玉的弯刀,身后跟着十几个随从,个个趾高气扬。
他们走在街道中央,不管不顾地冲撞着行人,有个挑着担子的汉人脚夫躲闪不及,被撞得一个趔趄,担子上的陶罐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那蒙古贵族只是瞥了一眼,便扬长而去,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着蒙古语,大概是嫌脚夫挡了他的路。脚夫看着地上的碎片,蹲在地上痛哭起来,却连一句抱怨的话都不敢说。
街边的酒肆里,几个蒙古人正搂着汉人女子饮酒作乐,笑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那女子脸上满是屈辱,却不得不强颜欢笑。
酒肆外,一个衣衫褴褛的汉人老妇牵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正眼巴巴地望着酒肆里的食物,可刚靠近门口,就被酒肆的蒙古掌柜一脚踹开,骂道:“滚开,低贱的东西,别脏了我的地方!”
朱槿依旧面不改色地往前走,只是帽檐下的眼神冷了几分。
见那蒙古掌柜一脚将汉人老妇踹倒在地,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康铎再也按捺不住,脚步一顿就想上前,手腕却被蒋瓛死死攥住。
“你干什么?”蒋瓛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急色,指尖几乎掐进康铎的肉里,“这里可是大都!元军的地盘!现在上前,别说救人,咱们三条命都得交代在这儿!”
康铎胸口剧烈起伏着,目光死死盯着那几个狂笑的蒙古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朱槿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康铎眼中翻涌的怒火,缓缓开口:“康大哥,忍耐一会吧。”
他抬手拍了拍康铎的胳膊,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记好这些人的样貌——那个踹人的掌柜,还有刚才抢棉布的士兵,一个都别漏了。最迟明日,徐达大军就会赶到,到时候我让你亲手刃了他们,为这些百姓讨回公道。”
康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额头上青筋还在突突跳动。他知道朱槿说得对,此刻冲动只会坏了大事,可那些蒙古人的跋扈与汉人百姓的屈辱,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少看少言,跟着我走。”朱槿再次叮嘱,率先转身往前走去。蒋瓛推了康铎一把,两人快步跟上,将那些刺耳的笑骂与哭泣声抛在身后。穿过这片充斥着不公与压迫的街道时,康铎的目光扫过那些蒙古人的脸,将每一个嚣张的神情都刻在了心里,只待明日,用他们的鲜血来洗刷今日所见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