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七,雪粒子敲在青瓦上簌簌作响。归心堡的灶房里飘着羊肉萝卜的香气,陆昭掀开木锅盖,白汽裹着肉香涌出来,惹得廊下的阿福直咽口水。梅灵踮脚往大陶瓮里装腌好的糖蒜,红袄映着灶火,发间红梅愈发鲜妍:阿炼哥,你去西厢房看看张先生——他说要给咱们写副新对联,笔墨都摆了半时辰了。
龙志炼应了一声,搓了搓冻红的手往西厢房走。推开门,见张砚正趴在八仙桌上研墨,砚台边堆着几卷旧书,最上面那本《天工监志》的书角卷得发毛。他穿着件半旧的青布棉袍,袖口沾着墨渍,倒比初来时多了几分烟火气。
张先生,又在琢磨天工监的旧账?龙志炼搬了个蒲团坐在他对面。
张砚抬头,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星子:龙大侠可读过《考工记》?审曲面势,以饬五材——当年天工监铸剑,讲究的是器以载道。梅鹤年铸双剑,不是为争天下第一,是要给北境百姓铸道。他用笔杆敲了敲《天工监志》,你看这页,记着梅鹤年最后一次铸剑的记录:寒铁入炉时,炉中忽现星芒,匠人皆言此剑通灵。然剑成之日,梅鹤年咳血三升,自知星髓反噬,乃留书曰: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龙志炼心头一震。他记得梅清寒的遗物里有半块染血的绢帕,帕角绣着二字,原以为是母亲的名字,此刻方知是纪念父亲。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的护心剑,金纹在烛火下流转,像在回应什么。
所以那星髓......他斟酌着开口。
是梅鹤年的心血。张砚放下笔,他以丹田为炉,将毕生内力注入星髓,为的是让双剑能自行镇住裂空寒。只是他没想到,星髓有灵,竟会认主。他指了指龙志炼心口,你体内的星髓,不是梅鹤年的,是你自己攒的——你护着归心堡的暖,护着左道叔的灯笼,护着梅灵的笑,这些暖攒够了,星髓便认你做主人。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一声。梅灵探进头来,鼻尖冻得通红:阿炼哥,张先生,左伯说祖祠的供桌该换新绸了,他翻出箱底块红绸,说是阿娘当年嫁入梅家时的盖头......她忽然顿住,手忙脚乱去捂嘴,我、我去叫周叔搬梯子!
龙志炼望着她跑远的背影,又看了看张砚。张砚笑着摇头:梅姑娘这模样,倒像极了当年梅清霜初入天工监时的模样——也是这样毛手毛脚,偏生心思最细。
张先生认识我姨母?龙志炼抓住话头。
张砚沉默片刻,从怀里摸出块半旧的丝帕,帕角绣着朵残梅,与梅灵箱中那方帕子竟有七分相似:当年我在沧州种地,常去城郊老庙听评书。说书人讲天工监的故事,说梅家有对双生姐妹,姐姐性如烈火,妹妹柔似春水。后来梅鹤年铸剑,姐姐守剑,妹妹......他顿了顿,后来天工监出事,我只记得那对姐妹一个护剑,一个护人。
龙志炼正要再问,堡外突然传来梆子声。咚——的一声,惊得檐角积雪簌簌落下。陆昭掀开门帘进来,手里举着盏气死风灯:镇东头更夫说,有三辆马车往归心堡来了,车帘遮得严实,怕不是走亲戚的。
年关了,哪来的亲戚?左道叔从灶房探出头,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啃完的枣饼,莫不是那伙玄色劲装的?
龙志炼霍然起身,护心剑已握在手中。梅灵抱着红绸从廊下跑来,离火珠在掌心发烫:阿炼哥,我去叫周叔他们!她话音未落,周铁牛已抡着杀猪刀冲进来,刀身上还沾着没擦净的油星子:我来我来!去年那伙人砍我的杀猪刀,今日便让他们见见我的刀功!
都莫慌。龙志炼按住梅灵的肩,目光扫过众人,左伯,把灯笼挂在堡门;陆前辈,带阿福去地窖藏好;周叔,跟我去堡门。张先生,劳烦你看会儿梅姑娘。
众人应了一声,各忙各的。龙志炼带着周铁牛走到堡门,透过门缝往外瞧——三辆黑篷马车停在雪地里,车帘紧闭,车底却渗出暗红的血,在雪地上洇成三团。他心头一凛,刚要抽剑,车帘地被掀开,露出张苍白的脸。
龙大侠。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身着月白锦袍,腰间悬着柄乌鞘剑,在下沈砚,特来拜会。
龙志炼一怔。沈砚?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再看车中,除了沈砚,还有两个蒙着黑斗篷的女子,其中一个腰间别着柄短刀,刀鞘上的绿绸在雪地里格外显眼——正是天工监暗卫的标记!
沈公子深夜到访,所为何事?龙志炼横剑当胸,护心剑的金纹隐隐发亮。
沈砚苦笑一声,从怀里掏出块玉牌。玉牌呈半透明状,内有星芒流转,竟与龙志炼的星髓玉牌有几分相似:在下沈砚,是梅鹤年的关门弟子。他指了指车中女子,这是我师妹清歌,这是我师侄若雪。我们三人,是梅家最后的天工监余脉。
梅灵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盯着沈砚手中的玉牌:你认识我阿娘?
梅清寒是我师姐。沈砚的声音发颤,当年天工监遭逢大难,我师父梅鹤年被暗卫围杀,师姐带着护心剑突围,我带着清歌和若雪躲进沧州地窖......他指向车中,清歌中了毒,若雪断了条腿,若不是龙大侠护暖盟的名声响彻北境,我们三人早冻死在雪地里了。
龙志炼听得心头火起。他想起陆昭说的玄色劲装,想起太行三煞临走时的狠话,原来都是这些人搞的鬼!他刚要发作,却见沈砚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渗出黑血。
师兄!车中女子掀开车帘,扶住沈砚的背。她生得极美,眉间却带着股英气,你又强行运功了?
无妨。沈砚摆了摆手,目光落在龙志炼怀中的玉牌上,龙大侠,我今日来,是要送你样东西。他从怀里摸出个檀木匣子,这是师父临终前交给我的,说待星髓认主时,便将它交给护暖之人
龙志炼接过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块巴掌大的青铜片,刻着复杂的星图,与张砚带来的帛书上的星图严丝合缝。青铜片背面刻着八个字:星髓归暖,双剑同辉。
这是......他抬头看向沈砚。
这是天工监的星枢图沈砚指着青铜片上的星点,当年梅鹤年铸双剑,便是按此图将星髓注入剑中。如今星髓认你为主,这星枢图便该物归原主。他喘了口气,龙大侠,裂空寒要来了。
裂空寒?众人皆惊。
北境的裂空寒,每隔二十年便会南侵一次。沈砚的声音越来越弱,今年是第二十个年头,若不及时镇住,北境千里将成冰原,百姓......他突然抓住龙志炼的手,龙大侠,星髓之力需双剑共鸣方能大成。你体内的星髓,加上我师姐的护心剑,再加上我这星枢图......或许能......
话未说完,沈砚的头重重垂了下去。梅灵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眼泪掉在他脸上:他、他死了......
堡内突然响起梆子声。咚——咚——两声,已是三更。陆昭举着灯笼从堡外进来,身后跟着左道叔、周铁牛等人,手里还提着几坛黄酒:张先生说梅姑娘在祠堂哭呢,我让大伙儿把年货都搬出来,边吃边商量......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梅灵跪在雪地里,抱着沈砚的尸体,离火珠的光映得她满脸泪痕。车中那两个女子已下了车,若雪拄着拐杖站在雪地里,清歌靠在她肩头,脸色白得像雪。
龙大侠。清歌开口,声音轻得像片雪,我师兄说得对,裂空寒要来了。我师姐当年带着护心剑去了江南,后来......后来被暗卫追杀,至今下落不明。她指了指车中,这是师姐临终前托人送来的,说若见护心剑主,便将此剑与他
她掀开另一辆马车的车帘,里面整整齐齐放着柄断剑。剑身上的绿绸已褪成灰白,剑鞘上缠着根红绳,正是梅灵阿娘当年常用的那根。龙志炼颤抖着接过断剑,只觉掌心一烫——这正是他幼时在梅家旧宅见过的那柄剑!
守暖剑......他喃喃道。
正是。清歌点头,师姐说,当年梅鹤年铸双剑,护心剑主攻,守暖剑主守。后来星髓反噬,师姐为护守暖剑,自断右臂,从此退隐江南。她临终前说,若有一日星髓认主,守暖剑便会自己寻来。
龙志炼望着手中的守暖剑,又看了看梅灵怀中的沈砚。雪还在下,却比先前温柔了许多。他忽然明白,所谓,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是梅鹤年铸剑护民,是梅清寒退隐守剑,是沈砚千里送图,是左道叔修灯笼,是周铁牛分枣饼,是梅灵捧来的蜜枣茶......
阿炼哥。梅灵抬起脸,泪眼中闪着光,我想去江南找我阿娘。
龙志炼握住她的手,又看了看守暖剑和星枢图:等过了年,咱们就出发。先把沈前辈葬在堡后山坡上,立块碑,刻上天工监沈砚之墓他转头看向众人,明日我去镇里买些纸钱,陆前辈写副挽联,左伯挑担清水,周叔......
周叔杀猪刀借我用用!梅灵突然破涕为笑,我要给沈前辈做碗红烧肉,他生前定没吃过这么香的。
众人哄笑起来。左道叔抹了把脸:好你个小丫头,哭完就想着吃!他转身往灶房跑,我去拿梅干菜,保准让你做得比去年还香!
雪渐渐停了。龙志炼望着堡外的雪山,又看了看手中的守暖剑。剑身上的绿绸在风里轻颤,像在诉说百年的往事。他忽然想起沈砚临终前的话:星髓归暖,双剑同辉。原来最厉害的剑,从来不是握在一人手中,而是握在千万个愿为彼此暖手的人掌心里。
阿灵。他将守暖剑轻轻放入梅灵手中,等去了江南,咱们先去看看阿娘的坟。然后......他指了指归心堡的方向,咱们回来,把护暖盟的灯笼挂得更亮些。
梅灵用力点头,离火珠的光裹着她的手,将两人的影子融在一起。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三更已过,四更将至。归心堡的炊烟仍在袅袅升起,混着羊肉汤的香气,混着蜜枣茶的甜香,混着新贴对联的墨香,在雪夜里漫成一片暖云。
龙志炼望着这片暖云,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他知道,无论裂空寒多猛,无论暗卫多狠,只要有归心堡的这些人在,只要有这满堡的暖在,再大的风雪,也冻不穿;再冷的冬夜,也熬得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