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之正被几位同僚围着,应付着各式各样或关切或试探的问题与八卦,眉宇间带着疏离与克制。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他略显诧异地回过头。
目光越过层层坐着的官员身影,最终落在了站在人群最后方、几乎与侍立宫女们并排的少女身上。
只见她正巧笑倩兮地冲他招着手,那双明亮的眼眸在宫灯映照下,闪着灵动又带着点急切的光。
沈淮之眸光微动,随即转向周遭同僚,语气依旧是他惯常的平淡。
但若细听,似乎又藏着一丝被依赖的骄傲:
“各位大人失陪,内子有事寻下官。”
说罢,他从容起身,在一片了然和些许暧昧的目光中,穿过人群,来到了严初面前。
“郡主怎么会突然来找……”
他微微垂眸,看着她,语气带着些许询问,话还未说完,却见严初已经上手了。
“沈大人,您的衣领……有点乱了呢。”
她声音轻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关切。
说话间,已向前一步,借着帮他整理衣襟和后领的动作,双手自然地圈过他的脖颈,绕到后方。
这姿势,几乎是一个悄然的环抱。
然而,就在这看似亲密的遮掩下。
严初踮起脚尖,温热的气息拂过沈淮之的耳廓。
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极轻极快的音量,吐出了最关键的信息:
“苏衔月让你查慈宁宫佛堂的出入记录。”
话音落下,她手上的动作也恰好完成。
仿佛真的只是专心致志地为他抚平了衣领上那微不足道的褶皱。
沈淮之几乎是不可控地僵滞了一瞬。
少女柔软的手指带着初秋夜风的微凉,若有似无地拂过他后颈的肌肤。
像是最轻柔的羽毛,却激起一阵隐秘的战栗。
她踮起脚尖时,温热的、带着她特有清甜气息的呼吸,精准地落在他的耳廓和敏感的耳垂上,如同细微的电流窜过。
因着这过近的距离,他周身都被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如同初绽栀子混合着蜜糖的香气萦绕、侵占,扰得他心绪微漾。
直到那句关乎阴谋与线索的耳语清晰地传入脑海,他才猛地从这片刻的旖旎失神中惊醒。
眸光一凛,迅速压下心头异样,他极轻微地点了点头,示意知晓。
两人的这番互动,落在周遭不明就里的官员眼中。
俨然成了一对小夫妻碍于大庭广众之下,只能借着整理衣冠的机会,短暂地拥抱依偎。
浅尝辄止,却已足够缱绻温情,惹人艳羡。
然而,这个短暂却亲密的拥抱,也不偏不倚地,落入了恰至殿门统筹后续流程的裴衍幸眼中。
他目睹了全程。
是初初主动靠近的。
是初初伸出手臂环住了沈淮之的脖颈。
是初初……踮起脚尖,才得以完成的那个近乎耳鬓厮磨的拥抱。
他们……已经如此亲密了吗?
一股尖锐的、如同冰锥刺入心脏的钝痛猛地袭来,瞬间攫取了他的呼吸。
裴衍幸藏在宽大袖袍内的手骤然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感。
才堪堪稳住几乎要晃动的身形,维持着表面惯常的冷峻。
他甚至连心痛的时间都没有。
“殿下,御花园那边已准备妥当,是否移驾?”
内侍恭敬的催促声已在耳畔响起。
这盛大的太后寿辰仪式,如同精密运转的齿轮,根本容不得他这位主持大局的轩王有半分分神、半分失态的机会。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那刺眼的一幕,下颌线绷得极紧。
下一瞬,他已恢复成那个威仪沉肃的轩王殿下,面无表情地转身,大步流星地从那对相拥的身影旁掠过。
除了带起一阵裹挟着冷冽沉香气息的微风,他什么都没有留下,仿佛方才那片刻的凝滞与痛楚从未发生。
而严初,在成功传递完讯息后,便自然地松开手,转身朝着宗室区域自己的座位走去,心情放松。
她恰好与正朝着殿门外大步离去、周身气压低沉的裴衍幸,处于彼此视线的盲区,就这样……擦肩而过。
沈淮之得到这句耳语,脑中思绪如电光石火般急转,瞬间便明晰了苏衔月的全部意图。
他是要查三年前那场宫宴前夕,乃至当天,慈宁宫佛堂的所有出入记录!
这份记录,无疑是揭开当年严初“失德”真相最直接的关键证据之一。
此类涉及各宫苑人员往来的细务记录,通常由慈宁宫掌事太监或掌事宫女亲自保管原件。
为防遗失或便于核验,内务府的档房之中,亦会存放一份细致抄录的备份,用以统筹管理各宫用度、人员调配等琐碎事务。
然而,无论是从这两处地方的哪一处下手,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这份特定记录,风险都极高。
若是明面上以职权调阅,无异于直接昭告幕后之人——“我在查三年前旧案”。
对方必定会闻风而动,百般阻挠,甚至可能狗急跳墙。
因此,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铤而走险。
必须趁着今日宫宴人员繁杂、守卫注意力分散,且在宫门正式落锁之前,
设法易容潜入守卫相对森严,但并非全无破绽的内务府档房,
于浩瀚卷宗中,精准找出那份记录了慈宁宫佛堂往来的备份!
此刻,国宴已近尾声。
按照规矩,那些权力边缘的官员及其家眷需即刻离场出宫。
唯有皇室宗亲、核心重臣及其亲眷,才有资格移步御花园参与接下来的游园,并留待晚上的皇室家宴。
他,正是凭借着“元安郡马”这一层身份,才得以名正言顺地继续滞留宫中,直至夜晚。
这,是苏衔月无法拥有的时间窗口。
而苏衔月本人,靠着易容成低等太监的边缘身份混入,此刻已是极限,无法再于宫内多作停留。
所以,这个最危险、却也最关键的任务,只能移交到他的手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若是今日拿不到这份出入记录,待到宫宴结束,宫禁恢复常态,各方视线重新聚焦,
再想寻找如此良机,便是难上加难,甚至可能永无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