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念是在给梅苗浇水时发现的。
陶壶嘴倾出的温水淋在嫩芽上,水珠顺着叶脉滚落时,她腕间的碎玉突然泛起涟漪。那抹淡粉像被揉碎的朝霞,在皮肤下游走,最后停在腕横纹处——那里浮现出一行极小的字,用梅汁般的液体写着:阿婆的梅茶,要加三勺糖。
她猛地抬头。
晨雾还未散尽,老梅树的枝桠在风里轻摇,蓝梅的花瓣正打着旋儿落进石臼。石臼里泡着她今早采的青梅,果肉泛着青玉般的光泽,可方才分明记得,她往石臼里撒的是去年晒的桂花蜜。
小念?
阿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端着竹篮,篮底铺着新鲜的蕨菜,水珠顺着菜叶滴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响。小念盯着自己沾了梅汁的手,忽然闻到一股甜香——是阿婆煮梅茶时蒸腾的水汽,混着灶膛里松枝的味道。
阿鸾姐,她转身,你闻见梅茶的味道了吗?
阿鸾的手顿在篮沿。她的碎玉在颈间微微发烫,和昨夜梦里昭娘递来的梅茶香气重叠在一起。是...阿婆的梅茶。她轻声说,我小时候偷喝过,被阿婆用竹片打手心。
小念的瞳孔微微收缩。她看见阿鸾的碎玉里浮起画面:竹篱笆下的土灶,陶壶里翻涌的梅汤,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踮脚够壶嘴,被阿婆揪着耳朵拖开,竹片敲在掌心时,小女孩嘴上喊疼,眼睛却盯着壶里漂浮的桂花。
是小念的记忆。影主的声音从梅树后传来。他握着半截断针,针尾的字泛着淡金,梅岭在帮你唤醒血脉里的印记。
可阿婆...小念的声音发颤,阿婆在我七岁那年就走了。
但梅岭记得。青禾从树后走出来,他胸口的黑衫纹身正随着梅香流动,守梅人的记忆会渗进梅根,梅岭替你们存着。
话音未落,石臼里的青梅突然炸开。
不是腐烂,是迸裂。果肉裂成细小的碎片,每片都裹着黑丝,像被墨汁浸透的蝴蝶。小念的碎玉瞬间变得滚烫,她听见梅岭的声音在血脉里炸响:墨种醒了!
什么?阿鸾抓住她的手腕。
活墨成精了。影主的断针地扎进地面,针尾的字在地上画出金线,它在吞噬青梅的生机,想借梅果重塑形体。
黑丝从石臼里窜出,像无数条小蛇,所过之处,青石板冒起青烟。小念的腕间碎玉迸出金光,梅根从地下钻出来,在她脚边织成银网。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梅岭的力量涌进身体——是昭娘缝襁褓时的针脚,是阿婆揉梅酱时的力道,是阿鸾替她擦眼泪时的温度,所有记忆都化作暖流,在血管里奔涌。
阿鸾姐,小念拽住她的衣角,我好像...能控制梅根了。
别冲动!影主喝止,活墨最怕的不是梅根,是...
他的话被黑丝的尖啸打断。黑丝突然聚成一团,膨胀成半人高的形态:披着玄色锦袍,脸上有条狰狞的刀疤,左眼蒙着纱布,右眼里跳动着幽蓝的火焰——和三天前小念梦里的身影分毫不差。
守梅人的小崽子。活墨开口,声音像砂纸摩擦,你们以为梅岭能护得住你们?三百年前,我就是这样被昭娘封在梅根里的!
是你杀了昭娘?小念的碎玉裂开细纹,梅汁从裂缝里渗出,滴在地上腐蚀出焦黑的坑。
活墨嗤笑,她是为了救整个梅岭。我本是镇山族的护山灵,被贪心的先祖用活墨污染,要吞噬梅岭的生机。昭娘用半块血玉镇住我,自己却成了新的容器。他的指尖划过脸侧,纱布下渗出黑血,现在她死了,梅岭的封印松了,该轮到你们了。
住口!阿鸾扑过来,碎玉从颈间飞出,悬浮在小念面前。金光笼罩下,活墨的黑丝开始蜷缩,发出刺耳的尖叫。昭娘不是容器!她是梅岭的魂!
小念能感觉到梅岭的力量在体内翻涌。她想起昨夜的梦:昭娘跪在梅树下,用银簪挑出梅根里的刺,每根刺上都串着半块碎玉,玉上的字是。原来那些刺不是伤害,是昭娘用自己的血给梅岭刻下的契约——每一代守梅人,都是梅岭的记忆锚点。
阿鸾姐,小念轻声说,昭娘说该你了,是让我继承她的位置,对吗?
阿鸾的眼眶发红。她摸向颈间的碎玉,那里还留着昭娘襁褓的温度:你才十六岁...
十六岁正好。小念笑了,腕间的碎玉突然愈合,颜色从粉转红,阿婆说,梅茶要趁热喝,甜的要加三勺糖。她的指尖渗出梅汁,滴在银网上,银网瞬间变成半透明的琥珀色,梅岭的暖,要记所有该记的。包括昭娘的梅茶,阿婆的竹片,还有...
她抬头看向活墨,眼睛里映着蓝梅的光:包括你的痛苦。
活墨的右眼突然爆发出幽蓝火焰。他挥舞着黑雾扑过来,小念不躲不闪,抬手按在银网上。梅根从地下钻出来,缠住活墨的手腕、脚踝、脖颈,像无数双温暖的手,将他牢牢锁住。
疼吗?小念轻声问。
活墨的挣扎弱了下去。他能感觉到梅根里的温度——不是灼烧,是浸润,像被泡在温热的梅酒里。三百年了,他第一次记起自己原本的模样:不是镇山族的护山灵,是个叫阿墨的少年,跟着阿昭的爹学雕刻梅木,总把刻坏的木屑收集起来,做成香包送给阿昭。
阿昭...他喃喃。
她记得你。小念的碎玉里浮出画面:阿昭蹲在梅树下,给被黑丝缠绕的少年喂梅茶,她说你刻的木雕小马很好看,说要攒够一百个,给你做嫁妆。
活墨的身体剧烈颤抖。黑雾从他七窍涌出,露出里面蜷缩的少年魂魄——穿着粗布短打,腕间系着褪色的红绳,和阿昭襁褓上的红绳纹路一模一样。
原来...你也被契约困着。小念的眼眶发酸。
梅根突然收紧。少年的魂魄被推出活墨的躯体,化作点点星光,融入老梅树的年轮。活墨的黑壳碎裂,露出里面半块血玉——和昭娘当年的那半块,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
梅岭的契约,是双向的。影主的声音发沉,守梅人守护梅岭,梅岭也守护守梅人。活墨被封了三百年,是昭娘用自己的命做了引子。现在...
现在该我做引子了。小念接过话头。她的碎玉里浮现出新的画面:自己跪在梅树下,将半块血玉按进梅根,腕间的红绳被扯断,鲜血滴在树根上,开出满树蓝梅。
不行!阿鸾抓住她的肩膀,昭娘已经...
昭娘没说不可以。小念抬头,眼睛里闪着和碎玉一样的光,她只是说该你了
梅根突然暴涨。它们缠住小念的双脚,将她缓缓拉向老梅树的树心。小念能感觉到体内的记忆在翻涌:阿婆教她揉梅酱时粗糙的手掌,阿鸾替她编麻花辫时轻轻的拉力,影主在雪地里替她捡风筝时的喘息,青禾用绣针给她挑鱼刺时的专注...所有被梅岭记住的温暖,此刻都化作力量,在她血脉里沸腾。
阿鸾姐,她回头笑了笑,帮我把梅茶端来。要加三勺糖。
阿鸾的眼泪掉在青石板上。她捧着陶壶,看着小念的身影被梅根吞没。老梅树的枝桠突然全部绽放,蓝梅的花瓣像雪片般飘落,在半空凝成昭娘的轮廓。昭娘低头看向小念,嘴唇动了动——这次小念听清了她的口型:我的小念梅,要替我看遍梅岭的花开。
阿婆的梅茶!小念的声音从树心传来。
阿鸾慌忙将陶壶放在树根凹陷处。梅汁从壶嘴流出,顺着树根的脉络渗入地下,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小念的声音混着梅汁的流动:三勺糖...够了。
老梅树的年轮突然发出强光。活墨的残魂发出最后一声尖啸,彻底消散在梅香里。小念的身影从树心走出,腕间的碎玉变成了血红色,和昭娘当年的那半块一模一样。她的发梢沾着蓝梅的花瓣,嘴角沾着梅汁,像颗被蜜渍过的红樱桃。
成功了?青禾凑过来。
小念摸向自己的心口,那里的梅花胎记不再发烫,反而变得温凉,像块浸了梅汤的玉,梅岭...记住了所有。包括活墨的痛苦,昭娘的爱,还有...
她看向阿鸾,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阿鸾姐藏的梅干,藏在东厢第三块砖下,对吗?
阿鸾的脸瞬间涨红。她想起昨天半夜,自己偷偷把梅干塞进墙缝,想着等小念成为守梅人那天,拿出来给她当贺礼。
小念梅!她作势要打,却被小念笑着躲开。蓝梅的花瓣落在两人发间,影主弯腰捡起半片,用断针在上面刻下字,递给青禾:收着,这是新的契约。
什么契约?青禾接过。
梅岭要记的事,还有很多。影主望着重新绽放的老梅树,下一任守梅人,或许就是你。
青禾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摸向胸口的黑衫纹身,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朵六瓣梅花,和老梅树树根的刻痕分毫不差。
小念没听见他们的话。她正踮脚去够最高处的蓝梅,腕间的碎玉蹭过阿鸾的发梢。风里飘来梅茶的甜香,混着松枝的烟火气,还有阿婆揉梅酱时哼的小调——那是她从小听到大的旋律,此刻却像根细细的线,将过去、现在和未来,紧紧系在梅岭的年轮里。
阿鸾姐,她举着蓝梅跑过来,花瓣上还沾着晨露,你看,梅岭的花开得多好看。
阿鸾接过蓝梅,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混着梅干的咸,像极了生活的滋味。她望着小念发亮的眼睛,突然明白昭娘当年的选择——有些使命,不是负担,是传承;有些温暖,不是回忆,是活着的证据。
老梅树的枝桠在风里轻摇,蓝梅的花瓣簌簌落下。小念的碎玉里,映着未来的模样:她会替梅岭记住每一个春天,每一场雪,每一个值得被铭记的瞬间。而阿鸾会站在她身边,替她擦眼泪,藏梅干,在她忘记梅茶要加几勺糖时,轻轻提醒。
因为她们的名字,早就刻在梅岭的年轮里——
念梅成岭,不是终结,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