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枕听到后方传来的抱怨,侧过身,对着涂山袂的方向朗声笑道:
“涂山女见谅,我这桐安邑草创未久,治下不过五百余口,春耕、徭役已是捉襟见肘,实在抽不出人手来修整这道路。”
“先忍耐一段时间吧,待日后仓廪稍实,丁口渐丰,我定当征发劳役,为你修一条宽阔平坦的官道,直通六邑。”
涂山袂闻言,先是嗤笑一声,隔着车厢嗔道:“李邑尹这话说的,什么叫为我修,难不成我还能天天往你这跑不成。”
李枕哈哈大笑了一声:“放心,你以后一定会天天往这跑,不仅会天天往这跑,说不定你还会住在这里。”
这话一出,涂山袂先是一愣,随即脸颊蓦地飞起两抹红霞。
可一想到两人身份之间的差距,涂山袂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黯然与失落。
那刚刚升起的一丝旖旎心思,被现实压了下去。
涂山袂定了定神,笑着说道:“李邑尹,此话可不兴乱说。”
“妾身便当是路途颠簸,未曾听见,日后还望莫要再说这种话了。”
这个时代等级森严,男女婚姻更是等级秩序的具象化。
方国宗室女,只能嫁同等级或者更高等级的贵族,等级内婚是不可逾越的礼俗。
这个也是为什么妲己自称是苏妲己的妹妹后,偃林和微子启并没有多问李枕是怎么跟苏妲己走到一起的原因。
因为他们也怕李枕编不出一个毫无漏洞的理由。
她心中对李枕确有好感,欣赏其才华与气度,但两人身份悬殊。
她是涂山氏国君之女,大宗贵女。
李枕虽得偃林看重,终究只是六国臣属。
国君之女是公室尊严的象征,臣属觊觎国君之女,等同于挑战君权。
得亏涂山袂对李枕有好感,也知道李枕不是那种会去用言语羞辱他国的人。
否则就凭李枕这话,足够让人认为李枕这是在轻视和羞辱涂山氏国了。
她让李枕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不是说她介意这种话,也不是说她不想再听到这种话。
而是她在为李枕着想,若是让人传出去李枕公开觊觎涂山氏国的宗室女,这事上纲上线起来还是很严重的。
这个时代不存在轻薄的概念,讲的是族权和神意,不存在个人情感独立。
所以李枕哪怕是公开调戏她,也跟她本人没有任何关系,她本人怎么想更是无关紧要。
而是代表着李枕是在轻视和羞辱涂山氏国。
当然,前提是李枕说这话,的确如她所想的那般,是在觊觎她。
李枕听到涂山袂的回应,微微一愣:“这有什么不兴说的,待我桐安邑日后发展起来,不仅是你涂山氏,天下各国商旅皆会汇聚于此。”
他兴致勃勃地为后方那辆华盖车画大饼:“我打算在桐安邑兴筑各类工坊,将这里打造成广纳四方之货的贸易中心。”
“届时淮夷之地的盐、铜、贝、帛,乃至南方的犀角、象牙,北方的玉石、马匹,皆可在此交易。”
“我有信心将这里打造成淮水之上最繁华的商邑,远远超过朝歌的那种。”
“到那时,你们涂山氏国,必然是要在此设立一处固定的馆舍的。”
“你掌管涂山氏对六国的盐务,或许将来我们还会一起合作其他生意,你不亲自在这里坐镇,还能去哪。”
李枕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宏大的规划,并未留意后方异常的安静。
涂山袂愣了愣:“你说的是这个?”
“是啊,不然呢?”李枕笑着说道,“涂山女莫不是不相信我日后能将这桐安邑,发展成天下最繁华的商邑?”
华盖马车车厢内,涂山袂的脸色瞬间变得精彩至极。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是啊,像他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无端羞辱涂山氏。
又怎么可能会......看上自己。
“……”涂山袂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她猛地一伸手,将车帘用力甩了下来。
......
车队徐徐前行,夕阳的余晖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橘红。
队伍在一片临近水源,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上停了下来,准备在此过夜。
仆役们熟练地清理场地,捡拾柴火。
很快,几堆篝火便熊熊燃烧起来。
李枕趁着天色尚未完全黑透,带着桑仲和两名护卫进入旁边山林,不多时,竟猎获了一头不小的鹿回来。
他亲自操刀,将鹿肉分割,架在最大的那堆篝火上炙烤。
油脂滴落在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诱人的肉香很快弥漫开来。
“想不到先生于田猎之事亦有这等本事,竟能猎得这般健壮的麋鹿。”
孟涂手持一个青铜觯(zhi)和几个酒爵,笑着走了过来。
“孟宰过奖了。”
李枕用割下一块外焦里嫩的鹿肉,递给孟涂,笑着说道:
“不过是运气好些,碰上了这头不甚机警的畜生。”
“孟宰先用,我去喊涂山女。”
说罢,李枕朝着涂山袂那辆华盖马车走去。
然而,李枕还未靠近马车,一名身着素衣的侍女便上前拦住了他,屈身行礼道:
“邑尹止步,女君身子困乏,已经睡下了,不便打扰。”
“已经睡下了?”李枕先是一愣,旋即笑着说道:“行,那就不打扰她了。”
他也没有多想,毕竟涂山袂给他的印象是大大方方,八面玲珑的那种。
既然人家说累了,睡下了,那多半就是真的累了,睡下了。
李枕不再多言,转身回到了篝火旁。
篝火旁,李枕将剩下的鹿肉分与孟涂、桑仲及一众亲近护卫。
坐在篝火旁,与孟涂对饮起来。
夜色渐深,篝火渐渐熄灭,只余下暗红的炭火闪烁着微光。
除了负责守夜警戒的护卫,众人都陆续寻了地方歇息。
旷野之中,很快便陷入了沉寂,只有虫鸣偶尔响起,以及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
……
后半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突然,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划破夜空,瞬间将沉睡中的队伍惊醒。
“怎么回事?”
李枕猛地从马车内的席子上坐起,迅速抓起放在身旁的青铜短剑,掀开车帘就跳了下去。
营地已经骚动起来,人们惊慌失措地聚拢,脸上带着恐惧。
桑仲提着武器,急匆匆地跑到李枕面前:
“邑尹,刚才孟宰的一个仆从起夜,被虎叼走了。”
李枕心中一凛,握紧了手中的青铜短剑,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漆黑的荒野。
营地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陷入一片混乱,惊呼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肃静!”
李枕低喝一声,试图稳定人心:“所有人向火堆靠拢,持械者在外围戒备。”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骚动的人群稍稍安定了一些,纷纷依言向尚未完全熄灭的篝火残烬聚拢。
这时,孟涂也已从自己的车驾处快步走来。
他衣衫整齐,神色虽凝重却不见太多慌乱,手中甚至依旧提着那柄装饰古朴的青铜剑。
孟涂来到李枕身边:“先生,你没事吧。”
几乎同时,另一侧也传来些许动静。
只见涂山袂在华盖车侍女的搀扶下也下了马车,她面色微微发白,显然是被惊醒且受了不少惊吓。
涂山袂匆匆走了过来,面露关切之色:“李邑尹,没事吧。”
“没事。”
李枕对桑仲吩咐道:“桑仲,立刻将所有还能点燃的篝火全部重新燃旺,多加柴薪。”
“守夜之人分成两队,背对火堆,交叉巡视,绝不可落单。”
“是,邑尹。”桑仲连忙领命而去。
安排完这些,李枕才看向孟涂,语气带着歉意:“孟宰,不想在我的地界上,竟让孟宰的随从遭此厄难,枕之过也。”
孟涂摆了摆手:“荒野行路,猛兽出没乃是常情,先生不必自责。”
在这个蛮荒时代,晚上在野外过夜,危险性还是很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