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过力气,陈德安就放赵璟过去了。
这样是轻巧了些,但庄稼人成亲就这样。
你让新郎官耍套拳,喊声人,点个烟,掰个手腕就算了,真要让新郎官作首催妆诗,你就是作了,街坊邻居和亲戚们也听不懂,不过是干瞪眼。
索性便省掉了这些事儿,直接让人过去接亲是正经。
但陈德安还是觉得亏,就和耀安嘀咕,“应该让咱娘把我生在前头的,这样璟哥儿就能喊我一声大舅哥了。”
可现在呢,因为姐姐在前边,璟哥儿明明比他小两个月,以后却能喊他“内弟”。
见鬼的内弟,一想到这称呼,他就打哆嗦。
耀安给了他哥一个“你是魔鬼吧”的眼神,就懒得理会他了。
他挤过人群进了房间,只是这么一会儿功夫,赵璟竟然已经将姐姐带出来了。
如今两人走到堂屋里,正要辞别爹娘。
看见这一幕,兄弟俩的眼泪同时下来了。
嫁姐姐好残忍啊!
许素英也觉得好残忍。
闺女出嫁,跟挖当娘的心一样。
即便赵璟是良缘,闺女嫁的也不远,可一想到闺女以后要吃住在别人家,许素英的眼泪哗哗的就下来了。
钱美娘骇了一跳,赶紧拿出帕子帮她擦泪,“嫂子,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哭。”
话才落音,就见大伯哥眼圈都红了。微微侧过身去吸鼻子,以免众目睽睽之下落泪。
可真的好难忍。
心头肉被人挖了!
陈松嗓子梗了一团棉花似的,无论如何张不开口。还是许素英缓过这波情绪,忍着泪与蒙着盖头的女儿说,“既嫁做人妇,便当孝敬婆母,厚待小姑……”
絮絮叨叨,其实磕磕巴巴的说了总共没两句。
转而,又看着玉树临风,清俊英挺的新郎官,许素英一字一句嘱咐,“清儿是个好的,你真心待她,她必定不会负你。若有朝一日你们走不下去了,你把她还……”
“嫂子,嫂子,大喜的日子,您怎么欢喜傻了?快别说了,吉时到了,该送清儿出门子了。”
钱美娘及时阻止了许素英不该说的话,却阻止不了她的泪。
一听“出门子”三个字,许素英的眼泪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再次泪如泉涌。
她难耐的哽咽声,压抑的啜泣声,听在众多妇人耳朵里,都不是滋味儿。
都是当娘的,闺女出嫁时,可不就是跟被人剜了心肝肉一样。
二伯娘忙劝说,“就嫁在一个村,也就几步远的路,你要是想见闺女了,我让璟哥儿送婉清回来。”
“真的,没多远,动动腿就瞧见人了。”
“闺女大了,留来留去留成仇。早点嫁人才是正事儿,来年给你生个外孙来,你且有好日子过。”
许素英抹了泪,强做笑脸,拉起来小两口,“走吧,快走吧,别误了吉时。”
陈婉清不知不觉泪已满面。
明明她都没有嫁人的实感,可此时此刻,离家的感觉却如此重。
这一刻,她真切的领会到,“生离”简简单单两个字,意思竟是如此的残酷。
手中的红花轻轻一动,耳边响起璟哥儿压低的声音,“阿姐别哭,明日我便带你回家来。若你想娘,待晚些时候众人都歇了,我领你回来瞧瞧也是可以的。”
不知为何,陈婉清突然又被逗乐了。
晚上陪她回家来瞧瞧?
亏得璟哥儿是怎么说出这样的话的。
这自来也没新娘子成亲当天,往娘家跑的道理,传出去别人不知道要笑话成什么样子。
赵璟许是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便愈发压低了声音说,“咱们等入夜了再来,我提前与德安说好,让他给咱们留门。你便是今晚想歇在家里,我也给你打好掩护。”
陈婉清由衷的哭不出来了,现在只想拍璟哥儿。
就会胡说八道。
哄人很好玩么?
不知不觉到了院门口,听到璟哥儿说,“抬腿,要过门槛了”,陈婉清条件反射跟着抬腿,竟已经走出了自家家门。
“阿姐,别回头,爹和娘看着,怕是会落泪。你跟着我走,咱们晚上就回来。”
“阿姐,别害怕,我牵着你,不会摔倒……”
鞭炮声噼里啪啦响在耳侧,又有唢呐铜锣敲得震天响。
街坊们欢呼叫好,孩子们在人堆里四处跑,一切都热闹极了,陈婉清的心也静极了。
她被扶到一辆马车上。
后来她才知道,这马车是王掌柜特意准备的。
拉车的马高大雄健,鬃毛飘逸,脖子上系着大红花,还有一个精致的铜铃。随着马儿迈开步子,铜铃传来叮叮玲玲的轻响,悦耳动人,却又让人的思绪无端飘远。
陈德安、陈耀安,陈柏夫妻,要跟去送亲,还有几个陈姓族人,也要跟去赵家赴宴。但他们不坐马车后边的牛车,只腿儿着去赵家。
成婚讲究不走回头路,来迎亲时,马车从村东头绕过,回去时,从村西头回去。赵家村不大,可绕村的车走的慢,怎么也得一盏茶功夫。
反倒是走着去赵璟家,近便的很,肯定比会“婚车”先到达。
车队走远了,老太太催促许素英,“快泼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以后只吃婆家饭,不能吃娘家饭了。”
许素英心里本就难受,听了老太太这话,顾不得现场人多,当即顶回去,“她是我生了,即便嫁了人,也是我生的。她爱吃谁家饭就是谁家饭,哪怕是天天回娘家吃饭,我也乐意。”
水盆在手边,但许素英接过去,就是不泼。等回了家,她端起这盆水,直接泼在院子里,一直憋闷的肺腑这才舒坦了。
老太太见状,可是气的不轻。站在老人堆里,指着许素英骂。
许素英听不清她具体说了什么,但想也知道,肯定是“不识好歹”“好心当成驴肝肺”。她才不管这些,招呼人手将桌子支起来,马上就开饭。
……
赵家的宅子陈婉清来过几次。
早几年是下雨下雪,她来私塾接德安放学。后来赵秀才去了,赵璟在家守孝,她受德安所托,将私塾夫子出的试题、批注的讲义,一一送到赵璟手里。
偶尔家里做了难得的吃食,比如牛肉干,或是烙了锅贴,娘也让她送来一份。
赵家的院子不算小,正屋就有三间,东西左右有厢房和厨房,前边靠街道那边只留出大门,其余也全盖了房子,这就是早先的私塾。
私塾有两大间,以前坐满了学生。
陈婉清早先得闲,也会特意过来坐在窗外听课,赵秀才见了总是让她进来听。
她担心学生们的家长会有意见,再给赵秀才惹来麻烦,就总不进去。
时间长了,赵秀才就不喊她了。只在授课完毕,学生们做功课时,走到外边来,问她可听懂了?
有一段时间,天总是下雨,还冷的邪乎。擎着油纸伞站在外边听赵秀才讲课,总是会把她的脸冻青,可某一日她再过去,就被赵娘子接到了院子中。
院子中盖起了西厢房,西厢房与私塾相邻,中间的墙上掏了一个窗户。
两边彼此看不见,但是,坐在西厢房,能清楚的听见赵秀才的讲书声。
那个小小的房间,她待了很长时间。
她也在那个小小的房间中,陪赵娘子做针线,陪赵璟和德安写功课。
记忆中的院子似乎变小了,跨过火盆,只走了几步远,就到了正房。
村里的老人满含激情的喊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陈婉清规规矩矩的跟着做,动作麻利稳妥,仔细看,却能看出一丝丝僵硬。
好在,礼很快就成了,她被送入了东屋。
屋内似乎挤进来很多人,有长辈,有年轻的妇人,也有扯着奶音的孩子。
他们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催促赵璟快掀盖头,他们要看新娘子。
不知道赵璟尴尬没有,这一刻的陈婉清,面上的笑意突然有些僵。
很快,红艳艳的盖头下,出现了一片红色的衣摆,以及一双黑色白帮绣锦绣云纹的靴子。
这靴子的主人正是赵璟,他如今就站在她面前。
意识到这件事情,陈婉清突然呼吸一窒。
“阿姐,我来掀盖头了。”
赵璟的声音有些哑,有些艰涩,不知是这一天太过忙碌,一直没有进水,还是因为心绪太过复杂,一时间便连嗓子都控制不住变了音儿。
陈婉清还没思考出个所以然,屋内突然传来个婶子的声音,“璟哥儿还喊阿姐呢,从今往后这就是你媳妇了,该改口了。”
“哎呦,你不说我还没想到,璟哥儿是该改口了。”
“不叫阿姐叫什么,叫婉清,还是叫清儿……”
“呸,你们一帮子还是做长辈的,净在这儿带头笑话两个小的。再敢胡咧咧,我喊大伯娘来收拾你们。”
“不敢了……”
“再不敢了,哈哈哈……”
眼前突然一亮,陈婉清条件反射抬头去看。
入目是个一身红衣的少年郎。
少年郎红衣黑发,英俊的面庞白皙如玉,他五官线条棱角分明,在烛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明晰。
他的面容还是青涩的,气质却稳重中有着赧然,甫一看去,便风华绝代,让人看上一眼,还想再看第二眼。
赵璟也有些看呆了。
他看着眼前人柔媚秾艳的面孔,含情带羞的潋滟双眸,突然心跳过快,喉头发紧。
“哎呦呦,快看看,两人都看傻眼了。”
“这都怎么生的,璟哥儿已经是一等一的人才了,这陈家的姑娘竟然也有这般容貌,咱们璟哥儿有福气了。”
“都有福,福气临门,大吉大利。”
屋内都是打趣揶揄的声音,将陈婉清和赵璟闹了个大红脸,两人也后知后觉的移开视线,垂下了眸子。
陈婉清是新嫁娘,不好说什么,只侧首过去装羞。
赵璟却一本正经的与众位大娘婶子嫂子们作揖,“该用席面了,大娘领着婶子们都去吃席吧。也劳累一天了,长辈们用些东西垫垫肚子。”
“哎呦,看看我们璟哥儿说话多好听。”
“表面上是心疼我们,其实是心疼他媳妇。我们璟哥儿果然长大了,都会疼媳妇了。”
“知道你还说,都把孩子脸闹红了。”
你一句我一句,一群人总算是出了门。
屋内却还留着一人,正是二伯娘。
二伯娘留下来,指导两人喝了合卺酒,又各剪了一小缕头发,装在一个荷包中,这才算是礼成。
二伯娘笑呵呵的走出门,赵璟将房门掩上,这才回过头来,不紧不慢的走到陈婉清跟前,“阿姐饿了么?”
此时已是黄昏。
屋内点着龙凤烛,以及其余几只小的红烛,将整个东屋照的亮亮堂堂。
但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赵璟站的位子将所有光线挡在他身躯之外,只将他的倒影,落在她身上。
眼前是黑的,却又不是全黑,陈婉清可以看清赵璟这个人,但背着光的缘故,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这种好似有猛兽在暗中蛰伏,亦或是被人觊觎的感觉,让陈婉清心里不适。
她一着急,直接从床上坐起身。
“还不饿……”
“阿姐坐下说话吧,也累了一天了。”赵璟笑着说,语气中颇有几分可怜兮兮,“我今天三更天就起了,也不知道忙了什么,就忙到了现在。一天就吃了一顿饭,我现在饿的心发慌。阿姐真的不饿么?不是说阿姐今天也见了许多亲友,没时间用膳?”
陈婉清紧绷的心绪一点点放松,刚才那股危机感,也莫名消失了。
她心想,肯定是到了新地方她不适应,才会如临大敌。
实际上,有什么危险呢?
璟哥儿又不会真的对她怎么样。
她身心都松懈下来,肚子咕噜噜一叫,陈婉清一囧,果不其然听到璟哥儿闷笑的声音。
她忍不住也笑了,“是有些饿的。只是不是应酬人,才没功夫吃饭。是因为换上了嫁衣,又上了妆,担心频繁,咳,会弄皱了衣裳和妆容,所以今天吃的很少。”
“那现在就不怕了,我稍后让香儿给阿姐送吃食来。阿姐多用些,我这就出去敬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