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多到让人心累。
陈婉清身心俱疲,眼皮子直打架,偏她的脑海却清明无比,一点歇着的意思都没有。
哪怕身侧娘亲睡得憨熟,呼吸早已经均匀下来,可陈婉清依旧睡不着。
刚下过雨的天,阴冷又潮湿,间或有鸟儿和虫蠧发出鸣叫,那声音也带着萧瑟。
天边无月,屋内也黑漆漆的不见光亮,整个天地空旷的让人心悸。
迷迷糊糊间,突然听见外边传来蹑手蹑脚的动静,是那些在家中借住的衙役们起来了。
五大三粗的壮汉子,从热乎乎的被窝一下到了冰冷萧素的院子,也忍不住骂起娘来。
陈婉清同样听到了她爹起身的动静,爹去了灶房,将锅里温着的热水装进众人的水囊中,然后送众人离开。
这波人走了能有小半柱香的时间,另外一拨人又来了。
虽然众人都尽可能压低了声音,争取不吵到任何人,但许素英觉浅,到底是被惊动了。
她含混的问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还早呢,二更才刚过,娘继续睡吧。”
许素英一听她这话,混沌的思绪顿消,人都清醒了许多。
“清儿啊,你一直没睡么?”
“娘,我有些睡不着。”
“你这丫头啊,这才多大点事儿,你还往心里去了。行了,别想了,快睡觉,有什么事儿天亮了再说。”
说着话,轻轻的摸了摸女儿的头发。
陈婉清闻着母亲身上幽幽的浅香,感受着整个小院逐渐安静下来。她的呼吸与天地间的律动逐渐重合,人终于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陈婉清是被她娘喊醒的。
因为昨天下雨,今天温度更低,窗户上结了一层窗花,甫一坐起身,人便被冻得打哆嗦。
陈婉清眸中残存的那点睡意,顿时全消。
屋内天光大亮,院子里却一点动静都没了。陈婉清接过她娘递过来的暖热乎的小袄,顺口问道,“爹他们已经去小岙山了么?娘,都这个时候了,您怎么才喊我?”
“谁让你昨晚睡那么晚的?行了,反正也没什么大事儿,多睡会儿就当是养精神了。”
说是没什么大事儿,但陈婉清用过早膳,才准备去收捡碗筷清洗,许素英又开口说,“璟哥儿在二伯母家后院等你,你们两个好好聊一聊。你有什么顾虑,与他说清楚。这婚事娘是希望能成的,陈家与赵家众人也希望能成,但成不成终归在你。清儿啊,你就去一趟,哪怕是做个样子呢,只当是给他们一个交代了,你说行么?”
被赶鸭子上架的陈婉清双手扶脸,这一刻,委实有些哭笑不得。
许久后,她才心乱的给出一个回应,“好。”
陈婉清出门的时候,陈德安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跟个狗皮膏药似的。
“你不用读书么,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那我也不能一直读书啊,我总要歇一歇,要不然把我脑袋累晕了……”
“你累不晕,但是,缺了这么多天课,回头去了私塾,夫子怕是能将你念叨晕。”
姐弟俩说着话,这就到了二伯娘家。
二伯娘家只她一人在洒扫庭院,家里其余人,二伯去了自留地,家里两个儿子,今天一早就被她打发带着家小去丈母娘家走亲戚。
看见姐弟俩进门,二伯娘喜的什么似的。
她一边喊德安过去,帮她将房梁上挂的干辣椒取下来,一边对陈婉清说,“清儿啊,伯娘家后院的白萝卜收了,你去拿几个装篮子里带走。回头萝卜炖肉,再放点粉条白菜红辣椒,正经能下饭的好菜。”
德安很不认同二伯娘的吃法,二伯娘家吃啥都放辣椒,他看着就嘴巴疼。
这不上火说啥?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敢不应,生怕二伯娘念叨他。
这边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热火朝天,那厢陈婉清顺着二伯娘的眼神,往后院去。
赵二伯家的格局,与陈婉清家几乎是一样的。都是三间坐北朝南的正房,东边厨房,西边厢房。
只是赵二伯家没有买牛,柴草等物也都放到了后院,因而,单是西厢房就有三间。
或是存放杂物,或是让小孙子们居住,另有一间是给出嫁的姑娘回娘家歇脚准备的。
前院布局松散,后院就显得紧凑。有茅房,柴棚,鸡舍鸭舍,两棵果树,再就是一片菜地。
菜地上的黄瓜、豆角、茄子秧子都清理了,如今撒上了白菜、香菜和菠菜的种子,上边还盖了厚厚一层稻草。
等到来年开春,这些青菜就如那雨后春笋一样嗖嗖长了起来。
这些菜也不是留作自家吃的,而是准备卖去县城酒楼和富贵人家的。
物以稀为贵,别看只种了六七分地,养护得当了,几两银子轻松就得了。
就在这片菜地旁边,还有一行白萝卜。
萝卜今早被挖了出来,一个个挺着白胖的肚子躺在地上。
如今就见赵璟穿着长袍,将一个个白萝卜去掉或青或黄的叶子,再将白白胖胖的萝卜,放在一旁的背篓中。
这是准备背到前院去的。
稍后或切片晒成干,冬天炖菜吃;或是直接腌成咸菜,一早一晚做那下饭菜;再不济,就送到地窖里存放,轻轻松松可以吃一冬。
一直藏在云后的太阳,此时终于冲破层层密云的封锁,从厚重的云海中跳出来。
金光瞬间撒遍整个大地,给万物镀上一层萤辉。
那站在煌煌日光中的少年郎,眉眼朗润干净,衣着朴实无华,整个人却璀璨的让人移不开眼。
他察觉到她的到来,挺起身,拍拍手中的泥土笑看过来,“阿姐。”
陈婉月点点头,看着赵璟,赵璟似不好意思,微侧过面颊去。
晨光洒下的光线太过绚烂,将少年郎耳后和面颊都映红了。他皮肤白皙,下颌棱角分明,那一抹红恰似日光点缀在无暇的天空,一时间显的愈发明晰。
他的无措与慌张是如此的生动,便如他这个人一般,即便少年老成,稳重自持,此刻却又无比的鲜活。
两人都沉默起来,空气便突然显得安静。
到底是赵璟轻咳一声,主动开口说,“阿姐往后退一退,这边土松,别沾你一脚泥,我这就过来。”
陈婉清闻言果真往后退了退,待再抬头,就见赵璟已经在距离她两步之遥的地方站住了。
这个距离把握的恰恰好,既不会太远,显得生疏,又不会太近,让她感觉逼仄。
陈婉清看见赵璟搓去指上的泥,后知后觉将自己的帕子递过去,“擦一擦。”
赵璟摇摇头,笑着说,“算了,我手脏,再把阿姐的帕子弄脏了。”
“脏了再洗就是。”
“还是算了,我已经毁了阿姐一条帕子了,若是这条也弄脏了,怕阿姐恼我。”
陈婉清想起那条给他擦血的帕子,帕子当时给他包扎伤口用了。他当时回了一趟家,等回来后,包扎伤口的就换成了另一条帕子。她那条帕子,怕是又湿又血,已经被丢了。
一条帕子而已,陈婉清并不在意,只是,陡然想起了璟哥儿的伤口,她突然有些提心,“你手今天上药了么?伤口还没好,你别干活了,省的伤口崩开。”
“不妨事的阿姐,我有注意,用力时很小心……阿姐,我知道你无意嫁人,但陈家与赵家姻亲连着姻亲,却不好直接决裂。家里长辈看中了你,想让我们结成连理,固然是不想事情闹的不可收拾,让大部分人难做,二来,也是真心觉得你好,我若娶进门,乃是我修了几辈子的福气。”
话题突然就从伤口,转移到婚事上。
赵璟这个转折太过突兀,直接打懵了陈婉清的头。等回过神后,她面上便多了几分不自在。
但她还是抬眸看向赵璟,直直的看着他,听他会继续说什么。
就见赵璟诚恳的对她一揖,“家中长辈让阿姐为难了,我这厢与阿姐赔个不是。阿姐若当真不喜欢这门亲事,我便去长辈们面前推辞,只道是我要专心科举,目前无心成亲。”
陈婉清幽幽的接了一句,“若真如此,你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赵璟面色一讪,后又一笑,“反正我若咬死了,长辈们也不会故意为难我。倒是阿姐,我说句不好听的,您别恼我。李家做出这反复无常的事儿,让阿姐作难,但阿姐年岁渐长,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便是阿姐今天不应我家的求娶,明日也会有王家、李家、孙家来求亲。这些人烦不胜烦,与其浪费时间精力去应付他们,阿姐不如先应下我的亲事。”
“一来,我娘孱弱,妹妹懵懂,他们不会无事生非,令阿姐烦心。”
“二来,阿姐也可趁此机会,琢磨后路,只当这段时间是过渡。之后,若是觉得家里还好,阿姐便留下来,若觉得在家中待得不舒服,阿姐是想和离,或是其他,我都应阿姐。”
赵璟再次一揖,“我这两个月要专心备考,无心顾及家中,将母亲与妹妹交予他人之手,我也不放心,如能得阿姐搭手,我感激不尽。”
陈婉清半个时辰后,提着篮子,与弟弟一道离开了二伯娘家。
篮子中放着四个白萝卜,萝卜白白胖胖,拎在手中很有份量。
篮子被德安接过去后,陈婉清才怔忪回神。
她惊讶的看着弟弟,“你怎么还在?”
陈德安都无语了,“姐你出来‘相看’,我不亲自作陪怎么行?即便璟哥儿是跟我好的能穿同一条裤子的兄弟,但一旦他与你提亲,就成了肖想我姐的臭男人,我岂能容忍阿姐与臭男人独处?”
陈婉清听着弟弟的歪理,忍不住想起前天去山上挖黄芪。
当时,德安可是放任璟哥儿亲自找过去,并帮她挖了好一会儿黄芪的。
罢了,不提这茬了,提了德安更恼。
三两步回了家,等到了自家院子,陈德安才压低声音问,“姐,璟哥儿和你说了什么?姐你考虑好了么,你到底要不要和璟哥儿成婚?”
说最后一句话时,陈德安语气很酸。
我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要做我姐夫。
忒,赵璟不要脸!!!
“去去去,你一个臭小子,你懂什么婚事不婚事?你姐的婚事有我和你爹操心,你别瞎打听。”
许素英从堂屋走出来,将儿子撵走,“回你房间养病,病好了赶紧滚蛋。”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娘,你做事儿真是棒棒的,儿子我服气的很呢。”
陈德安愤愤的吐出酸言酸语,然后将装萝卜的篮子往地上一放,狠狠的跺着地,往自己房间去了。
等打发走碍事的儿子,许素英也不管什么萝卜不萝卜,拉着女儿就往堂屋去。
“怎么样啊清儿,你和璟哥儿说好了么,这亲到底是成还是不成?”
陈婉清手中被塞了一杯茶水,茶水温热,顺着手指的脉络神经,一路暖到心窝里去。
就如方才那个少年的话一样,炙烤着她的身体,让她觉得浑身滚烫。
“阿姐,我固然比你小一些,做事也有些不稳重。但我愿意尊重阿姐,给阿姐想要的自由。我会与阿姐好好过日子,但若这不是阿姐想要的,我也能在阿姐想要离开的那天,送阿姐离开,为阿姐护航。”
许素英目光灼灼的看着女儿,可女儿顾自出神,好似根本没将她的话听到耳朵里去。
心急的老母亲见状,一边觉得这事儿有谱,一边又跟有猫在心里抓一样,焦灼的不得了。
她到底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方才的话,好在这次,她听到了女儿的回复。
“娘,亲事你们去张罗吧。”
许素英喜上眉梢,“真的,清儿你应下这门亲事了?你不是在骗娘?”
“人生大事,我岂会在此事上与娘玩笑。”
陈婉清眉目上染上清浅的笑意,她舒了一口气,似乎从身到心都说服了自己,将要与赵璟定亲的事情。
“这不也是娘希望的么?如今我应了,娘您快去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