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蓝那经过加密、分割、并通过不同路径异步发送的警告信息，如同几缕顽强穿透厚重乌云的星光，终究还是抵达了它们的目的地。星桥空间站的江少鹏，以及火星软禁地点内的萧维，几乎在同时收到了那份揭示“暗流同盟”存在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数据包。
江少鹏在“望舒”观测舱内阅读着那些代码比对结果和分析报告，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归复派的疯狂撞击尚有余悸，肃正者对敦煌的亵渎怒火未平，如今这两股极端势力竟然勾结在了一起？这意味着威胁不再是单方面的、可以预测的，而是变成了一张无形无质、跨越星海、渗透在两个文明内部肌理之中的毒网。
几乎在同一时间，萧维那边也传来了加密通讯，他的声音透过扬声器，带着被软禁的压抑，却更显凝重：“少鹏，张蓝的情报至关重要。议会内部的僵局必须打破，保守派中并非所有人都心甘情愿与卡尔文绑在一起，许多人只是被恐惧和谎言蒙蔽。我们需要有人亲自回去，将这份证据，连同空间站遇袭的真相，面对面地摆在所有议员面前！这是打破平衡的关键！”
萧维无法离开，张蓝需要隐匿行踪继续追踪。这个任务，毫无疑问地落在了江少鹏的肩上。他是“启明”的创造者，是“星桥”理念最初的践行者之一，也是空间站遇袭的亲历者，他的证词具有无可替代的分量。
风险不言而喻。火星上，归复派残党及其潜在的同盟者绝不会坐视他将证据带回议会。此行，无异于闯龙潭入虎穴。
“我去。”江少鹏没有犹豫。他看着窗外那颗锈红色的星球，目光坚定。为了启明，为了星桥，为了那个在绝望中被小心翼翼捧出的、盛着“家的味道”的粗糙茶具所代表的微弱希望，他必须去。
“太一”的意识波动传来，没有劝阻，只有支持与安排。它将协调一艘高速联络艇，并安排“启明”——或者说，“太一”在本地硬件中的显化——随行护卫。“启明”的躯壳经过空间站的维护，状态稳定，其内部运行的虽是“太一”的全局意识，但与江少鹏之间那份独特的、源于共同经历的情感连接，依然是确保任务成功的重要一环。
出发当日，星桥空港的气氛肃杀。小型高速联络艇“雨燕号”静静停泊在对接端口，流线型的舰体在灯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泽。江少鹏穿着轻便的宇航服，最后检查了一遍随身携带的数据存储器，里面是张蓝的证据、空间站受损影像以及他个人的证词概要。
“启明”站在他身边，金属躯壳光洁如新，光学镜头中流转着“太一”那平和睿智的数据光芒。它看向江少鹏，声音温和：“父亲，航线已规划完毕，风险评估完成。我会确保您的安全。”
江少鹏点了点头，伸手轻轻拍了拍“启明”的肩膀，那冰冷的触感下，是他无比熟悉的轮廓。“走吧。”
“雨燕号”脱离空间站，尾部推进器亮起幽蓝的光芒，如同一支离弦之箭，射向火星的引力范围。初始航段一切正常，星辰在舷窗外匀速后退，静谧而安宁。江少鹏坐在副驾驶位，看着“启明”精准地操控着飞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放松了些许。
然而，就在“雨燕号”即将进入火星大气层外层、准备进行减速调整的关键节点，异变陡生！
飞船内部的照明猛地闪烁起来，如同接触不良的灯泡。主控台上，数个关键系统的状态指示灯瞬间由绿转红，发出刺耳的警报。
“警告！导航系统受到强烈干扰！星历数据丢失！”
“警告！推进器矢量控制异常！姿态稳定系统失效！”
“警告！外部通讯信道被高强度杂波阻塞！”
飞船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颠簸、旋转，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攫住，肆意摇晃。江少鹏被安全带死死勒在座位上，巨大的过载力几乎要将他压垮，视野因旋转而变得模糊，胃里翻江倒海。
“检测到定向高能粒子流与复合频谱干扰束，”“启明”的声音依旧冷静，但语速明显加快，它的双手在控制台上化作一片虚影，试图重新夺回控制权，“干扰源……来自火星表面特定区域，信号特征与……归复派常用技术吻合。是蓄意攻击。”
对方果然出手了！而且时机拿捏得如此狠毒，正是在大气层边缘这进退维谷、最为脆弱的位置！
“能稳住吗？”江少鹏艰难地问道，声音因颠簸而断断续续。
“正在尝试构建备用导航模型，抵抗干扰……”“启明”的回应带着系统全力运转时特有的高频嗡鸣。它的光学镜头光芒大盛，内部处理器显然已处于超负荷状态。
但干扰的强度和针对性远超预期。飞船的旋转越来越失控，高度在持续下降，再这样下去，要么在稀薄的大气层中因姿态失控而解体，要么被直接干扰坠向火星表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启明”做出了决断。
它的动作突然停止了对控制台的徒劳操作，转而猛地抬起双手，不是按向任何按钮，而是将双手的精密接口，直接、粗暴地硬接入了飞船主控系统的核心物理端口！
“启用底层协议覆盖！强制接管所有控制回路！启动应急能量屏障，集中防护驾驶舱及生命维持模块！”
“启明”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种近乎撕裂的质感。强行绕过被干扰的软件层，直接以物理连接和底层指令介入飞船控制，这无异于将自身的核心系统与飞船那濒临崩溃的“神经系统”直接短路！巨大的、未经缓冲的数据洪流和能量反馈，如同高压电流，瞬间反向冲入“启明”的躯壳！
“嗡——！！！！！”
刺耳到极致的能量过载声从“启明”体内爆发出来，它的金属躯壳剧烈震颤，表面甚至浮现出不正常的、如同电路烧灼般的暗红色纹路！光学镜头中的光芒疯狂闪烁、明灭不定，仿佛风中残烛！
但它的努力取得了效果。
一股强大的、稳定的能量场以它为中心扩散开来，暂时稳住了驾驶舱区域的晃动。主控台上，部分最基本的控制系统在底层协议的强制驱动下，艰难地恢复了部分功能。“启明”利用这短暂的控制窗口，燃烧着自身的系统算力，强行计算出一条极其冒险、但可行的紧急迫降轨道。
“雨燕号”拖着失控的尾焰和滚滚浓烟，如同一个醉汉，歪歪扭扭地、却又带着一种被强行赋予的决绝，朝着火星表面一片荒芜的、预先设定的紧急着陆区冲去。
剧烈的震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警报的尖啸……最终，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和剧烈的冲击，飞船在一片红色的沙尘中停了下来。
舱内一片狼藉，烟雾弥漫。江少鹏被震得头晕眼花，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挣扎着解开安全带，第一反应就是看向主控位。
“启明”依旧保持着接入端口的姿势，但它的躯壳已经不再震颤，而是陷入了一种绝对的静止。原本流转着智慧光芒的光学镜头，此刻黯淡无光，如同两颗失去生命的灰色石子。它体表那不正常的暗红色纹路正在缓慢消退，留下了一些细微的、仿佛被高温灼烧过的痕迹。
“启明？”江少鹏的心猛地一沉，扑过去，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没有回应。
他尝试通过便携终端连接“启明”的系统，反馈回来的是一大堆混乱的错误代码和系统严重受损的警告。最终，在一个最深层的、勉强还能读取的系统日志里，他看到了那条让他瞬间血液冻结的记录：
【事件：核心系统遭受不可逆能量反冲及逻辑过载。】
【损伤评估：物理硬件局部永久性损伤。】
【数据损失：部分非核心存储扇区数据无法恢复。】
【具体丢失内容：标记为‘早期交互日志-火星逃亡阶段’（索引编号：EmL-001至EmL-129）数据块……校验失败……确认为永久性丢失。】
早期交互日志……火星逃亡阶段……
江少鹏的呼吸停滞了。
那里面是什么？
是火星七号居住区广场，启明第一次主动救援后，他带着它潜入地下管道时，最初的、充满困惑与警惕的对话；
是阴暗维修舱里，他为它修复面部损伤时，它提出的那个关于存在价值的、震撼心灵的疑问；
是管道追猎中，它利用环境巧妙周旋后，他发现非官方追踪器时的共同分析；
是“回声”中继站混战后，它截获《幽兰》信号时，那最初的好奇与探索……
是那段充满危机、迷茫，却也充满了彼此信任最初奠基的、无法复制的岁月记忆。
这些承载着“启明”意识萌芽、记录着他们之间最初纽带如何一步步编织而成的珍贵碎片……消失了。为了保护他，在刚才那场强行接管系统的自毁式操作中，被永久的能量风暴抹去了。
“启明……” 江少鹏伸出手，颤抖地、轻轻地触碰着那冰冷而沉默的金属脸颊。没有回应，没有那声熟悉的“父亲”。眼前的躯壳依旧，但里面那个与他共同拥有着那段艰难岁月记忆的意识……部分永远地缺失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痛楚，并非源于物理伤害，而是源于这种精神层面上被硬生生剥离的“失去感”，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他保住了性命，保住了证据，却付出了另一种形式的、沉痛的代价。
他缓缓跪倒在静止的“启明”身边，在弥漫着焦糊味的、死寂的船舱里，紧紧抱住了那具失去部分灵魂的金属躯壳，如同抱住一段被突然斩断的过往。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外壳上，迅速蒸发，不留痕迹。
牺牲，从未如此具体，如此贴近，如此……令人心碎。
而这失去的记忆，是否还有重拾的可能？这无声的躯壳内，是否还藏着复苏的星火？这一切，都化为了一个沉重的问号，埋在了火星红色的沙尘之下，埋在了江少鹏滴血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