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十四娘》终章。
禄儿约莫十四五岁,衣衫褴褛却掩不住天生的清秀。
她有一双小鹿般温顺的眼睛,看人时带着三分怯意,七分恭顺。
当她被引到十四娘面前时,她跪伏在地,肩头微微颤抖,似是习惯了命运的苛待。
“抬起头来。”
十四娘声音温和。
禄儿怯怯抬头,对上十四娘审视的目光。
那一刻,仿佛有某种不可言说的缘分在两人之间牵起。
十四娘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亲自弯腰扶起禄儿,轻拍她手上的尘土。
“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十四娘说。
自此,禄儿便与十四娘同吃同住。
十四娘待她极好,不仅教她识字读书,更亲自指点她行坐礼仪、言谈举止。
夜深人静时,两人常对坐灯下,十四娘耐心纠正禄儿的针线活计,轻声细语讲解世家女子的风范。
禄儿聪慧伶俐,一点即通,不出半月,已隐隐有了大家闺秀的气度。
两人亲密得如同嫡亲姐妹,常携手在庭院散步,偶有低语轻笑。
下人们私下议论纷纷:“秋决在即,主母不忧相公生死,反倒有心思收养义女,这是何道理?”
唯有细心的禄儿察觉,十四娘温婉从容的表象下,藏着难以言说的重负。
她常看见十四娘独自站在廊下,望着狱牢方向出神;
夜深时分,隔壁房间总有辗转反侧的细微声响;
更有几次,禄儿清晨推门,见十四娘眼中布满血丝,似是彻夜未眠。
随着秋决之日逼近,十四娘外出的次数愈发频繁。
她总是清晨匆匆出门,日暮方归,归来时满面倦容,裙摆沾满尘土。
禄儿悄悄注意到,十四娘的绣花鞋底已磨破了一角,可她从不抱怨,只在无人处悄悄揉着酸痛的脚踝。
这日黄昏,残阳如血,一个身着青衣的陌生婢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冯府门前。
她行动敏捷,眼神灵动得不似常人,径直求见十四娘。
“姐姐终于回来了!”
十四娘见到来人,眼中爆发出禄儿许久未见的光彩。
二人当即紧闭房门,密谈良久。
禄儿守在门外,只听得房内时而低语,时而叹息,最后传来十四娘一声如释重负的轻吁。
待到房门再开时,十四娘眉宇间,积压多日的愁云惨雾竟一扫而空。
她容光焕发,眼神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仿佛彻底换了一个人。
那青衣婢女离去时,对禄儿微微一笑,那笑容中有说不出的灵慧与神秘。
次日清晨,老仆从狱中带回冯生的口信:秋决在即,相公想在行刑前见妻子最后一面。
老仆说得老泪纵横,禄儿也忍不住掩面啜泣。
不料,十四娘听后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知道了”,脸上竟不见丝毫悲戚之色,转身便去打理院中那些日渐枯萎的花草。
老仆与禄儿面面相觑,心中都不免暗忖:娘子莫非是因悲伤过度,以至心肠变硬了么?
就在行刑前几日,城中忽然传来石破天惊的消息:
楚银台公子因其父贪赃枉法、纵子行凶等多项罪名被参奏,朝廷震怒,已下旨将其革职查办!
同时,皇帝特派平阳观察使为钦差,重审冯生逼奸杀人一案!
消息传出,全城哗然。
钦差雷厉风行,很快查明真相:楚公子为报复构陷冯生,利用丫鬟尸身制造假案,其心可诛!
冯生蒙受不白之冤,当庭无罪释放。
楚公子被缉拿归案,与阮氏一同下狱,最终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那日阳光明媚,冯生拖着虚弱的身躯,一步步踏出阴森监牢。
多日的囚禁使他形销骨立,须发杂乱,唯有那双眼睛,在重见天日时,迸发出劫后余生的光彩。
当他推开熟悉的家门,十四娘正静静站在庭院中等他。
一袭素白衣衫在微风中轻轻飘动,鬓边别着一朵新摘的山茶花,恰如当年古寺初遇时的模样。
夫妻劫后重逢,恍如隔世,紧紧相拥,抱头痛哭。
所有的恐惧、委屈、绝望,都在这一刻化作倾盆雨泪。
直到此刻,冯生才隐隐感觉到,自己能死里逃生,绝非侥幸。
这背后,定是身边这位狐仙妻子,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方式,耗尽心力,为他挣来了这一线生机。
团圆之夜,月华如水,洒满庭院。
十四娘依偎在冯生怀中,娓娓道出真相:“那日狐婢回来,说她在京城无法接近皇宫。
恰逢皇上巡幸大同,她便扮作流落风尘的女子,在皇上临幸时哭诉冤情。”
原来皇上见狐婢气质不俗,细问之下,她说自己是冯生之女,父亲蒙冤将死,自己被迫沦落。
皇上动容,赐金百两,并详细记录案情,答应彻查。
“所以狐婢才是你的大恩人。”
十四娘笑道,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冯生感激涕零,当即要向狐婢行大礼,被她慌忙拦住:“奴婢何德何能,都是娘子运筹帷幄,奴婢不过跑腿传话而已。”
经历了这场生死劫难,十四娘却日渐消沉。
她常常独坐窗前,望着远山出神,一坐便是半日。
这晚,她突然对冯生说:“若不是这段情缘,我本可清净修行。
你入狱时,我四处求告,看尽世态炎凉。
如今对尘世已无留恋,我为夫君觅得良配,就此别过。”
冯生如遭雷击,跪地苦苦挽留,泪湿衣襟:“娘子若去,生亦何欢?”
十四娘见他情真意切,只好暂缓离去之期。
翌日,十四娘让禄儿盛装打扮,送至冯生房中侍寝。
冯生坚决拒绝,正色道:“我敬娘子如天人,爱娘子如性命,岂能做出这等负心之事?”
他将禄儿送回十四娘身边,发誓此生绝不负心。
可奇怪的是,自那以后,十四娘的容颜,一天天憔悴。
光滑如玉的肌肤,渐渐失去光泽,乌黑亮泽的青丝中,竟生出缕缕白发。
不过半年光景,她竟变得老态龙钟、皮肤黝黑,脸上布满细纹,与寻常村妇无异。
禄儿每每见她对镜自照,都忍不住暗自垂泪,可冯生始终敬爱有加,从无半分怠慢,待她比往日更加温柔体贴。
又过一月,十四娘一病不起。
冯生亲奉汤药,日夜守候在床前,无微不至。
可医药无效,十四娘最终还是溘然长逝。
临终前,她紧紧握着冯生的手,目光穿越他,望向遥远的天际,唇边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
冯生悲痛欲绝,用狐婢所赠黄金,为十四娘办了极其隆重的葬礼。
不久,狐婢也告辞离去,临行前,交给冯生一个沉甸甸的储钱罐,嘱咐道:“此乃娘子生前所留,望相公善加保管。”
冯生虽不解其意,仍郑重收下。
服丧期满,在亲友劝说下,冯生娶禄儿为妻。
禄儿温柔贤淑,将十四娘生前教导一一践行,持家有道,夫妻相敬如宾。
次年,禄儿诞下一子,冯家终于有了后嗣。
然而好景不长,冯生家道日渐中落,夫妻二人常为生计发愁。
这天,他突然想起狐婢所赠的那个大储钱罐,走过去仔细一看,发现罐中满满当当。
他试着用筷子探查,罐口竟纹丝不动。
疑惑之下,他用力将罐子摔碎。
刹那间,金钱如泉水般涌出,金光闪闪,顷刻间堆满了半个房间!
这都是十四娘当年一点点积攒的,她早已为冯家的未来做好了打算。
冯家从此富裕起来。
多年后,老仆去华山办事,竟在云雾缭绕的山道上遇见了十四娘。
她骑着青骡,风华绝代,容颜比离去时更加明艳照人,狐婢牵着驴子随行在侧,主仆二人宛如画中仙子。
“冯郎安好?”
十四娘微笑问道,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请转告他,我已名列仙籍。”
说罢,她从袖中取出一支金花,交给老仆:“此物归还于他,尘缘已了,不必再念。”
言毕,主仆二人消失在茫茫云海中。
老仆归来禀报,冯生面向华山方向长拜不起。
他始终珍藏着那支定情的金花,与十四娘归还的那支并排供奉在案头。
每年十四娘忌日,他都要在庭中摆上山茶花。
那洁白的花瓣在晨露中微微颤动,恰如当年古寺初遇时,她鬓边那朵令他倾心的小花。
岁月流转,冯生常对孙儿们说起那段奇缘:“她本是九天仙姝,暂谪红尘,与我结这一段姻缘。
你们要记住,世间真情,可动天地,可感鬼神。”
说罢,他望向远山云雾,目光悠远,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在茶花丛中巧笑倩兮的狐仙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