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正德十三年的深秋,广平府的清晨总是来得特别早。
冯生踩着满地落叶,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昨夜他又在友人家中畅饮通宵,此刻酒意未消,步履蹒跚。
晨雾如轻纱,笼罩着郊外的小径,路旁的草叶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
这位冯生,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是本地有名的才子,却也是个出了名的酒徒。
他面容清秀,眉目间自有一股书卷气,只可惜常年饮酒,眼神总是带着几分迷离。
此刻他正哼着小调,漫不经心地踢着路上的石子,浑然不觉自己的衣襟上,还沾着昨夜的酒渍。
转过一个弯道,他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前方薄雾中,一个窈窕的身影正缓缓行来。
那是一位身着绯红罗裙的少女,看年纪不过二八芳华,乌黑的长发挽成简单的发髻,仅簪着一朵素银珠花。
晨光透过雾气,照在她白皙的肌肤上,竟似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她身后跟着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主仆二人行色匆匆,绣花鞋和罗袜,都被草叶上的露水浸湿,却浑然不觉。
冯生一时看得痴了。
他自认见过不少美人,却从未见过这般清丽脱俗的女子。
那少女低垂着眼帘,长睫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朱唇不点而赤。
最动人的是她行走时的姿态,裙裾摇曳,宛如风中莲荷,带着说不尽的婉约风流。
就在二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少女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微微抬眼瞥了他一眼。
那双眸子清澈如水,却带着几分慌乱,随即又飞快地垂下眼去,加快脚步离开了。
一阵微风吹过,送来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气,似是兰麝,又似梅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冯生鼻端。
他怔怔地回头,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红色身影,直到雾气重新合拢,将少女的身影完全吞没。
“这是谁家的姑娘?”
冯生喃喃自语,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涟漪。
他在原地站立良久,这才怅然若失地继续赶路。
这一整天,冯生都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友人家中的午宴上,他破天荒地没有多饮,只是端着酒杯出神。
那个红衣少女的身影总在他眼前晃动,特别是那双清澈中带着慌乱的眼睛,让他念念不忘。
“冯兄今日是怎么了?莫不是被哪个狐狸精勾了魂去?”
友人打趣道。
冯生勉强笑了笑,没有答话。
他心里却在想:若真是狐狸精,那也是个极美的狐狸精。
日暮时分,冯生辞别友人,再次踏上了清晨走过的那条路。
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橘红,路旁的荒草在秋风中摇曳。
他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清晨遇见少女的地方,心中竟隐隐期盼能再次见到那个身影。
道旁有一座废弃多年的古寺,断墙残垣间长满了荒草,寺门的朱漆早已斑驳脱落。
冯生正要从寺前经过,忽然“吱呀”一声,那扇破旧的寺门竟从内打开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寺中走出,正是清晨那个红衣少女!
少女见到冯生,明显吃了一惊,慌忙转身退回寺中,迅速关上了寺门。
冯生酒意顿时醒了大半。
“良家女子怎会住在荒寺里?”
他心中疑窦丛生,将毛驴拴在门外的一棵枯树上,决定进去一探究竟。
推开沉重的寺门,映入眼帘的是倾颓的前殿。
佛像金漆剥落,蛛网遍布,供桌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冯生小心翼翼地穿过前殿,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与前院的破败截然不同,后院竟是另一番天地。
青石铺就的小径一尘不染,两旁花木扶疏,几株晚开的菊花在夕阳下绽放着金黄。
一位白发老翁正站在院中,身着整洁的青色直身,头戴方巾,虽年事已高,却精神矍铄,气度不凡。
“贵客从何而来?”
老翁含笑问道,声音洪亮有力。
冯生忙整了整衣冠,上前行礼:“晚生偶然路过宝刹,见寺宇庄严,想进来瞻仰。
不知老丈在此居住,打扰了。”
老翁笑道:“老夫姓辛,携家眷暂居于此。
既然贵客光临,寒舍备有山茶,虽不能与美酒相比,却也清香解渴,还请赏光。”
冯生跟着辛老穿过庭院,走进内室。
但见室内陈设雅致,帘幕低垂,一缕淡淡的檀香从博山炉中袅袅升起。
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笔法精妙,绝非俗手所为。
靠窗的案几上摆着一架古琴,琴身光滑,显然是经常抚弄的。
二人分宾主落座,一个小丫鬟奉上香茶。
那茶汤澄澈,香气清幽,冯生品了一口,只觉唇齿留香,连酒意都消散了几分。
几盏茶下肚,冯生想起日间所见的那位红衣少女,又见这辛老谈吐不俗,便借着尚未散尽的酒意,大胆问道:
“听闻老先生有位待字闺中的千金,晚生不才,愿求良缘,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
辛老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公子美意,老夫心领。只是小女的婚事,须与内子商议。”
便命人取来文房四宝。
冯生略一思索,挥毫题诗:
千金觅玉杵,
殷勤手自将。
云英如有意,
亲为捣玄霜。
这是借唐代裴航在蓝桥驿遇云英的典故,暗示自己愿如裴航一般,诚心求娶意中人。
辛老接过诗笺,仔细看了,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随即交给侍立的丫鬟:“送去给夫人过目。”
冯生紧张地望着丫鬟离去的方向,心中七上八下。
不多时,丫鬟回来,在辛老耳边低语了几句。
冯生屏息以待,却见辛老只是坐下,继续与他闲话家常,再不提婚事。
“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
冯生终于忍不住追问。
辛老沉吟片刻,道:“公子才俊,老夫十分欣赏。
只是家中十九个女儿,婚事都由内子做主。
十二个已经出嫁,剩下的……”
“小生只求今晨带着丫鬟、踏露而行的那位姑娘!”
冯生急切地打断道。
室内忽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就在这时,帘后传来细碎的耳语声,似是几个女子在低声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