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灾·劫余录》
康熙二十一年夏,山东大旱。
自惊蛰至芒种,未降滴雨。
大地龟裂如老妪皱面,麦苗枯黄似燎原野火。
沂州府兰山县的石门庄里,每日都有乡民跪在干涸的河床上叩拜龙神,香火熏黑了龟裂的河泥。
六月十三日,天际终于聚起灰云。
细雨如雾,仅够沾湿尘土。
老农孙守业赤脚站在田埂上,捧起湿润的泥土喃喃道:“苍天开眼,好歹能种些粟米了。”
其子孙孝耕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轻声对妻子秀娘说:“爹这些时日瘦脱了形,每日巡田三十里,鞋底都磨穿三双。”
秀娘怀抱着两岁双胞胎,忧心道:“昨夜又听爹咳嗽,莫不是前日取水跌进枯井的旧伤发作?”
五日后,暴雨倾盆。
豆大的雨点砸在干土上激起烟尘,顷刻间沟渠皆盈。
全村男女老幼冒雨奔忙,抢种晚豆。
唯村东头张老叟立于檐下,望着西山方向眉头紧锁。
是夜,张老叟叩响孙家木门:“守业老弟,今日申时三刻,我见西山有二牛相斗。”
在昏黄的油灯下,八旬高龄的老叟银须颤动,满脸惊恐地说道:“青牛胜过黄牛,角抵山石崩裂。这可是大水将至的征兆啊!”
孙守业不以为然,捻着旱烟,若有所思地沉吟道:“老哥,您莫不是眼花了吧?这都旱了这么久了,哪来的大水啊?”
张老叟却异常坚定地反驳道:“老夫年轻时在淮安府可是亲身经历过这样的异象,当时也是青牛斗黄牛,结果三日后就洪水滔天!”
他激动得拄着拐杖,声音越发急促:“这绝对不是巧合,大家一定要相信我,赶紧准备舟筏,迁往高处,以免遭受灭顶之灾!”
这个消息传开后,村里的人们甚至有人嘲笑张老叟是老糊涂了。
里正王大户拍肚嗤道:“张瞎子又发癔症!去年说见青龙坠地,结果不过是流星过境。”
唯有孙孝耕深夜难眠。
他推醒妻子:“我记起县志载,万历年间大旱后确有山洪暴发之事。”
秀娘点灯披衣:“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明日劝爹娘暂避西山古庙如何?”
翌晨孙孝耕刚开口,老父便摔了粥碗:“胡闹!豆种刚下地,全家上山喝西北风不成?”
六月廿一日,天色绛紫,热风挟带腥气。
张老叟套驴车举家北迁,临行前环村大呼:“水漫石门庄,速走!速走!”
村童追着车架嬉笑投石。
子夜时分,雷炸云霄。
暴雨如天河倾覆,屋瓦俱震。
孙孝耕推窗见院中积水已没门槛,急唤:“爹!快背奶奶走!”
孙守业却冲向粮仓:“新收的豆种不能泡水!”
轰然巨响,东墙坍垮。
洪水裹着泥沙冲入,瞬间齐腰深。
孙孝耕奋力背起老母,秀娘左右腋下各夹一婴,哭喊声被雷雨吞没。
“弃孩保母!”
孙守业在浊流中嘶吼,“孙家不能绝后!”
秀娘死命摇头,洪水已漫至胸前。
孙孝耕夺过双儿放入倒扣的谷桶,推往梁柱高处:“老天若怜孝心,自存我血脉!”
夫妇搀老负母破门而出。
回首时,整座村庄已没入汪洋,唯闻瓦瓮碰撞之声如幽冥钟鼓。
三日水退,石门庄已成泥淖废墟。
断梁残椽间浮尸累累,鸦群蔽空。
孙家人深一脚浅一脚跋涉还乡,但见里正王大户挂在槐树上,肚腹鼓胀如鼓。
孙守业跪在祖宅废墟前捶胸痛哭:“列祖列宗,守业不肖啊!”
忽闻稚子笑声自残垣后传来。
奔去看时,唯他家瓦屋竟屹立未倒,双胞胎坐于床头玩弄泥偶。
梁上悬着的“孝悌传家”匾额水痕未干,熠熠生辉。
秀娘搂紧孩儿泣不成声。
乡邻陆续归返,见此奇景皆称:“孝感天地,苍天有眼!”
突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彻云霄,一匹快马如闪电般疾驰而来。
马上的差役手持令旗,高声喊道:“沂州府台大人得知石门庄遭遇惨状,特命下官前来传令!”
众人听闻,纷纷跪地,齐声高呼:“谢府台大人恩典!”
差役见状,连忙下马,将手中的令旗展开,大声宣读道:“府台大人闻石门庄惨状,深感痛心,特拨粮百石,以赈济灾民!”
众人再次叩谢,感恩之情溢于言表。
此时,差役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府台大人昨夜梦得城隍托梦,言此地有孝义之门,保一村血脉。
故特赐‘贞孝之门’匾额,以彰其德。
只是不知此门所在何处?”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无人知晓这所谓的“孝义之门”究竟在何处。
众皆指向孙家。
孙守业望天三拜:“父母育我辛劳,孝养乃人伦之本,岂敢邀天功?”遂将赈粮尽分乡邻,唯留十日口粮。
此事传至京师的第三年秋,山西平阳府地动山摇。
报灾文书八百里加急呈送御前:“平阳城郭尽毁,十室九殁。”
康熙帝朱批核验时,山西巡抚密奏:“平阳府废墟中独存一宅,乃孝子李守仁家。
其母瘫痪七年,日夜侍奉汤药。
地动时背母避于院中古井,井口石楣恰成穹顶护佑。”
皇帝御笔亲题“孝义格天”匾额,颁诏曰:“天灾无常,惟德是依。孙李二子,孝通幽冥,当垂训天下。”
次年春,孙孝耕携幼子往平阳探访李守仁。
两人立于残垣间,李守仁指井口道:“当时井水喷涌三丈,却逆流绕开灶房。娘说这是灶王爷抬手护佑。”
孙孝耕沉吟:“天象虽危,人心可恃。
当年石门庄洪水,若不是老父坚持救粮,今岁饥荒更甚;
若不是张老叟预警,死者何止百数?
孝义非独全己身,实乃生生不息之道。”
暮色四合,新草萌发于焦土。
两个经历浩劫的孝子相视而笑,身后废墟间,炊烟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