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伴诗棋,情定西厢
自那夜相见后,泗水之滨的书斋便成了阴阳交汇的秘境。
每到暮色四合,白杨叶开始簌簌作响时,墙外总会先飘来两句低吟: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
杨于畏便知,连琐要来了。
不多时,门帘会被一股无形的风轻轻掀起,连琐身着素裙,踏着月光走进来。
裙角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淡淡的冷香。
她每次落座,总会先叮嘱:
君一定要严守秘密,切莫对旁人说起。
妾生性胆怯,最怕那些好事之徒前来惊扰。
我晓得的。
杨于畏总会为她沏上一杯热茶。
明知她饮不得,却总忍不住想为她做些什么。
两人相处的时光,比蜜还甜。
虽未行夫妻之事,那份亲昵却远超寻常闺阁之乐。
连琐的字写得极好,端庄中带着妩媚,像她的人一样。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笺,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纤细如蚊足,却风骨峭峻。
以前父亲总说,我的字太柔,少了些英气。
她指尖抚过纸面,眼中泛起怀念的光。
夜里无事时,连琐会挑出百首宫词,轻声吟诵给杨于畏听。
读到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时,她会轻叹:妾虽未白头,却也如这宫女般,困在时光里了。
杨于畏便接过话头,为她讲些当世的新鲜事。
说京城如何繁华,说江南如何秀美,连琐听得入神,眼中闪烁着向往的光。
后来,她让杨于畏置了副围棋,黑檀木的棋枰,云子棋子,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妾生前曾学过几手,君若不嫌弃,我教你如何?
连琐执黑先行,指尖捏着棋子,落子轻得像羽毛落地。
杨于畏初学棋艺,常常顾此失彼,她便耐心指点,此处该断,彼处该连。
声音温温柔柔的,比棋谱还容易记。
有时候天色渐晚,连琐会轻轻地拿起琵琶,转轴拨弦,只随意地弹奏了三两声,便先弹出了几缕清越的音符。
这声音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隧道,让人不禁沉醉其中。
她最喜爱弹奏的曲子便是《蕉窗零雨》。
琴声悠扬,就如同细雨轻轻敲打在窗户上一般,清脆而悦耳。
随着旋律的推进,琴声渐渐变得急促起来,仿佛暴雨倾盆而下,让人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冲击力。
激昂之时,琴声却突然一转,又回归到了淅淅沥沥的细雨声中,给人一种无尽的孤寂之感。
整个房间都被这琴声所浸染,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杨于畏静静地聆听着这美妙的琴声,心中却不由得涌起一股酸楚。
他实在不忍心,看到连琐如此沉浸在这孤寂的氛围中。
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按弦的手,柔声说道:“换一首欢快些的曲子吧。”
连琐便笑,指尖一转,弹出《晓苑莺声》。
琴声清脆如黄莺出谷,间或杂着几声燕语,听得人眼前仿佛出现了春日花园,繁花似锦,蝶舞蜂鸣。
杨于畏跟着节奏轻晃脑袋,连琐看着他的憨态,嘴角的笑意比琴声还甜。
两人常常忘了时辰,直到窗纸泛起鱼肚白,连琐才猛然惊醒:天要亮了!
她慌忙起身,整理好微乱的鬓发,临行前回眸,眼中藏着说不尽的眷恋。
明日早些等我。
这日午后,杨于畏正在补觉,好友薛生突然来访。
薛生是本地秀才,与杨于畏常有诗文往来。
他见书斋里摆着琵琶,案上还摊着围棋,不禁纳罕:
于畏兄啥时迷上这些了?我记得你向来只爱读史。
杨于畏睡得迷迷糊糊,含混答道:闲来无事,学着玩玩。
薛生却不肯罢休,翻看着案上的诗卷。
那些宫词的空白处,有娟秀的批注,字迹与寻常男子截然不同。
他越翻越奇,忽见最后一页角落里有行小字:庚子秋夜,连琐书于泗滨。
连琐?
薛生指着字迹笑起来。
这分明是女郎的笔迹!你老实说,是不是藏了心上人?
杨于畏顿时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是......是从友人处借来的。
友人?哪个友人会让女郎在诗卷上题字?
薛生卷起诗卷就要走。
我看你是不肯说实话,这诗卷我先带走,啥时你说了实话,我再还你。
别别!
杨于畏急得从床上跳起来,深知连琐的性子,若被外人知晓,定然不会再来了。
可薛生是他挚友,又不能真的动怒。
无奈之下,只好把遇见连琐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她鬼魂的身份,只说是暂居荒野的孤女。
薛生听得眼睛发亮:既有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子,理应见一面才是。于畏兄,你就通融一下吧。
杨于畏百般不愿,却架不住薛生软磨硬泡,只好勉强答应:
她生性腼腆,你见了可不许唐突。
夜里,连琐如期而至,刚坐下就察觉杨于畏神色不对。
今日怎的这般愁眉苦脸?
她伸手想探他的额头,却又在半空中停住,她的手太凉,怕冻着他。
杨于畏咬咬牙,把薛生来访的事说了出来。
连琐听罢,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猛地站起身。
你都说了些什么?
我不是叮嘱过你要保密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委屈,眼眶都红了。
妾本是孤魂,与君相交已是僭越,若被俗人知晓,不定会招来怎样的祸事!
是我不对,你别怪自己。
杨于畏赶忙道歉。
薛生虽是好奇,却不是歹人,他只是想见识一下你的才情。
连琐却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看来与君缘分已尽矣。
别这么说!
杨于畏拉住她的手,入手冰凉。
我这就去回绝薛生,就说你不愿见客,他绝不会再强求的。
连琐沉默了半晌,终究是心软了,只是眉宇间仍带着愁绪:
罢了,我暂且回避几日。待他兴头过了,我再来。
她转身走向门口,素裙在灯光下飘得像朵将谢的花,君多保重。
门帘落下,满室的冷香渐渐散去。
琵琶上未弹完的弦音,和棋盘上未收的残局,提醒着杨于畏,昨夜的欢愉并非梦境。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第一次尝到了相思的滋味,比连琐弹的《蕉窗零雨》还要清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