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娜》
“孔砚啊孔砚,你这段奇遇可让老夫大开眼界!”
蒲松龄执笔的手,微微发颤,青瓷茶盅,在榆木桌上转了个圈。
“不过这皇甫家的小姐们……”
巫梅正捧着手机,读到“口吐红丸”一节,闻言噗嗤笑出声。
“蒲先生莫不是吃味了?
您笔下的狐仙女子个个国色天香,怎的今儿倒泛起酸来?”
“非也非也。”蒲松龄以折扇轻叩案几,窗外槐花簌簌落进茶汤。
“老夫是叹这人间情爱,竟不如狐妖通透。
你看那孔砚雪笠,为救娇娜甘受雷劫,娇娜又以舌渡丹救他性命。
这般生死相托,倒比那些举案齐眉的假夫妻,真切百倍。”
……
时光倒回,那个风雪交加的清晨。
孔砚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袍,在菩陀寺抄经的手,冻得发紫。
砚台里的墨汁结了薄冰,他呵口热气化开,笔尖刚触纸,忽听得瓦当叮咚作响。
“这雪下得蹊跷。”老方丈捻着佛珠推门而入。
“昨夜东边单公子宅院上空,飘着绿油油的鬼火哩。”
孔砚笔尖微顿,墨迹在宣纸上洇开朵墨梅。
他自幼失怙,漂泊半生,倒真想会会这些精怪。
待到暮色四合,他揣着半块硬馍,深一脚浅一脚,往那传闻中的凶宅去。
雪地上忽现两行脚印,似是朝着单府后院。
孔砚循迹而行,门外忽闻环佩叮当,朱漆大门吱呀自开。
“公子可是迷路了?”清泉般的声音泠泠作响,红衣少女执灯而立,狐裘大氅上落满琼花。
她身后九曲回廊灯火通明,雕花窗棂间人影幢幢,竟似在办什么喜事。
孔砚正待答话,忽觉后颈一凉。
转头望去,但见琉璃瓦上,蹲着只白狐,碧眼如灯,正歪头打量着他。
“先生请用茶。”皇甫公子执起青玉壶。
孔砚这才惊觉,已身处暖阁,地龙烧得正旺。
案头《琅嬛琐记》泛着檀香,孔砚随手翻开,竟是失传已久的《上清经》注解。
他正待细看,忽闻环佩声响,香风拂面。
“阿兄,太公问今日课业可温习了?”少女提着竹篮袅袅而来。
孔砚慌忙起身,撞翻了砚台,墨汁在雪白宣纸上,蜿蜒如蛇。
“不妨事。”少女以袖掩唇轻笑,指尖轻点,墨迹竟化作水墨芙蓉。
“公子这手簪花小楷,倒比那些酸儒有趣得多。”
皇甫公子执壶的手顿在半空:“娇娜,不得无礼。”
三更时分,孔砚辗转难眠。忽闻隔壁传来呜咽声,似是皇甫公子在劝慰什么人。
他披衣起身,月光如水银泻地,照见庭院里八角亭中,立着道素白身影。
“松娘?”他试探着唤了声。
那身影缓缓转身,月光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轮廓。
不是松娘,是位未曾谋面的绿衣女子,发间别着朵将开的海棠。
“公子好耳力。”女子拂过石桌,棋盘上黑白子自动分列。
“妾身阿绣,特来与公子对弈一局。”
孔砚执黑子的手微微发颤。
这女子每落一子,庭院中便绽开一朵真花,待到残局将尽,满园已是姹紫嫣红。
“公子可知,你阳寿将尽?”阿绣突然抬眸,眼中波光潋滟。
孔砚执白子的手僵在半空,忽听得东边厢房,传来瓷器碎裂之声。
他奔过去时,皇甫公子抱着浑身滚烫的娇娜,老太公在屋内急得直转圈。
“是阴毒。”松娘攥着帕子拭泪。
“那雷公嘴的妖道,在妹妹练功时偷袭……
这妖道,觊觎妹妹的修为已久,趁妹妹灵力最为虚弱之时,下此毒手。”
“挖心取血!”老太公一掌拍在案几上。
“那妖道好生歹毒,竟要拿我儿心头血炼丹!”
榻上,娇娜双目紧闭,眉心萦绕着黑气,红唇泛着青紫。
忽然想起,阿绣那句“阳寿将尽”,他攥紧拳头。
“用我的血。”他忽然开口,惊得满屋子狐妖,齐刷刷转头。
皇甫公子摇头:“孔砚你不过一介凡人……你若失血过多,恐有性命之忧。”
“正因我是凡人。”孔砚扯开衣襟,露出清瘦的胸膛。
“狐血至阳,我的血或能中和阴毒。
或许,这是能救娇娜的唯一办法了。”
银针刺入心口时,他看见松娘别过脸去,老太公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
第一滴血落入青瓷碗,窗外忽然炸响惊雷,狂风卷着雪粒子扑打窗棂。
“孔郎!”娇娜苏醒时,孔砚倒在血泊中,胸口的伤痕,泛着诡异的蓝光。
她扑过去时,触到的地方结出薄冰。
“是寒毒反噬。”松娘攥着染血的帕子。
“那妖道在银针上喂了千年冰魄。
他早有预谋,就是要让救娇娜之人,也不得善终。”
皇甫公子忽然起身,从供桌暗格取出个檀木匣。
金丝楠木的香气中,九转玲珑丹流转着七彩光华。
“不可!”老太公颤巍巍要拦。
“这是你飞升……这丹药是你多年来苦心修炼,为飞升所备。
若今日用了,你多年的努力,便付之东流了。”
“爹!”皇甫公子第一次厉声打断父亲。
“没有孔砚,我们早被那妖道炼成丹药了!”
孔砚为救娇娜不惜舍命,如今我又怎能为了自己的飞升而不顾他的死活。
丹药入喉的刹那,孔砚但觉五脏六腑燃起烈火。
他看见娇娜哭红的双眼,看见松娘攥紧的拳头,看见皇甫公子背过身去,肩膀在颤抖。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窗外纷扬的桃花雪。
……
“所以说这因果轮回,真是半点不由人。”
巫梅托着下巴望向窗外,槐花落得正急。
“蒲先生,您说那妖道最后怎样了?”
蒲松龄轻笑,执起狼毫在宣纸上晕开朵墨梅。
“自然是被皇甫家抽了魂,镇在寒潭底下。不过……”
他忽然压低声音,“那阿绣姑娘,才是整件事的变数。”
“此话怎讲?”
“那日若非她引孔砚夜游,又故意泄露天机……
她或许有着自己的目的和隐情。
或许与那妖道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有些债,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蒲松龄笔锋一转,墨梅化作狰狞鬼脸,
“或许她的出现,就是为了推动这一系列事情的发生,以达成自己的某种愿望。”
窗外忽起阴风,案上《聊斋》手稿哗哗作响。
巫梅揉揉眼睛,再抬头时,只见蒲松龄的虚影在槐花雨中渐渐淡去。
唯有那句“色授魂与,尤胜颠倒衣裳”,在暮色中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