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堂檐角的红绸子,在风里晃得人眼花。
谭浩蹲在学堂屋顶的瓦垄间,草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半张百无聊赖的脸。
底下便民站前的青石板上,乌泱泱挤了百来号人。拎菜篮的婶子、扛锄头的老汉、拽着大人衣角的小娃娃……东岭村头一回聚齐这么些人,连后山那只总爱偷啃玉米的小花猪都颠颠儿跑了来,正用湿乎乎的鼻子拱着赵奶奶的裤脚讨食儿。
“第五项议题,便民站吉祥物人选公示!”玄箴站在新搭的木台上,手里攥着卷了边的竹板,声音比平日拔高了不少。
他身后挂着一块漆得锃亮的木牌,四个选项用朱砂描得鲜红,最末那个“d. 后山小花猪”格外扎眼。
台下先是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卖豆腐的王二柱拍着大腿,笑得直喘:“玄主管,您这是拿咱们逗闷子呢?让猪当吉祥物?”“就是!”卖菜的李婶戳了戳怀里小孙女的腮帮子,“你瞧瞧,九贤石像多庄重,圣女的玉符多气派,谭殿下的破草帽……”她话说到一半,冷不丁瞥见屋顶上晃悠的那顶草帽,声音猛地低了下去,“再怎么说,也轮不着一头猪啊!”
谭浩趴在瓦片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小黑猪的耳朵。这猪是小花猪的玩伴,此刻正眯着眼打呼噜,口水把他胸前衣襟洇湿了一小片。他望着台下闹哄哄的景象,嘴角抽了抽——上月他不过随口提了句“吉祥物得大伙儿说了算”,谁承想玄箴真把这茬儿当正经事列上议程了?
投票箱搬上来时,是小芽芽踮着脚捧过来的。这丫头如今在学堂里当小先生,扎着双马尾,胸前还别着一枚银杏叶做的胸针。她把箱子往案上一放,脆生生喊道:“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赵奶奶第一个走上前。她拄着拐杖,指甲盖还泛着青,却把选票攥得紧紧的。旁边有人伸脖子瞧:“赵奶奶,您选哪个?”“d。”老人声音不大,却像颗石子投进池塘,惊得周围人都凑了过来。
“您老咋选猪呢?”卖鱼的张叔瞪大了眼。
赵奶奶用指节敲了敲选票上的“d”字,皱纹里漾开一丝笑意:“这猪啊,每日卯时准点儿来我门口转悠,比我家那老座钟还守时。上月我小孙女手卡门缝里了,是它用脑袋一拱把门顶开的——比那些只会腾云驾雾的神仙,实在多了。”
人群霎时安静下来。
接着,小芽芽举着选票蹦跳着过来,发辫上的红头绳晃得像两簇小火苗:“我也选d!小花猪会帮我捡掉在草堆里的算筹,比学堂先生还有耐心!”卖豆腐的王二柱挠了挠头,突然把票往箱子里一塞:“得,我也选d!上回我挑豆腐担子摔了,这猪愣是守着摊子,没让野狗叼走半块豆腐!”
日头缓缓移过学堂的飞檐,玄箴捏着计票结果的手微微发抖。他望着那满纸的“d”字墨迹,喉结动了动:“依照民议章程,少数服从多数……”他抬头看向台下,声音忽然有些沙哑,“后山小花猪,正式当选为便民站荣誉值班员。”
哄闹声炸开的刹那,谭浩差点从屋顶上滚下去。他慌忙揪住小黑猪的耳朵稳住身子,低头正看见小花猪被一群娃娃围在中间——小芽芽给它系了条红绸带,隔壁木匠的儿子用边角料削了顶迷你草帽,歪歪斜斜扣在它脑袋上。
那猪倒像个见惯场面的,甩了甩耳朵,竟大摇大摆朝便民站里走去,寻了个墙角舒舒服服一趴,眯起眼打起盹来。
林诗雅静立在廊下,青锋剑安然收于鞘中。她望着那猪怡然自得的架势,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袖中那份密报已被捏得发皱,上面“清净天祭坛”几个字墨迹犹新。她垂眸看了眼香炉里跳动的火苗,忽然抬手——纸团划出一道弧线,“噗”地落入炭火,瞬间蜷缩成一只黑蝶。
风掀起她的衣摆,她望着在便民站里忙碌穿梭的孩童们,忽然明白:真正能守护东岭的,从来不是她的剑,而是这些会为一头猪认真投票的人。
谭浩翻了个身,仰面躺倒。小黑猪不满地哼唧两声,用鼻子拱他的手心。他望着天上流散的云絮,嘀咕道:“得,往后见着这祖宗,得尊称一声‘班长’了。”
话音未落,底下传来玄箴的高声宣告:“挂牌仪式,开始!”他探头往下一瞧,险些笑出声——小花猪头顶那顶迷你草帽滑下来遮住了眼睛,正被六岁的“代班神”小芽芽牵着,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
“这地方是疯了吧?猪都能当差?”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巷口传来。谭浩支起身子,看见个穿着绸缎马褂的外地商人,正踮着脚朝便民站里张望,脸上写满了鄙夷。
他刚想缩回去,就听见一阵齐刷刷的童声:“报告班长!我们来交值班表啦!”
十几个孩子排着队涌进来,每人胸前都别着用红布剪成的“零零一”徽章——那是小花猪的专属代号。他们仰着小脸,把用树皮订成的值班本子整整齐齐放在案上,又规规矩矩地退到两旁。
那商人的脸“唰”地白了,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拎起包袱灰溜溜地走了。
夜色漫上后山时,谭浩蹲在竹林里,用扫帚柄在泥地上划了道线。小黑猪在他脚边拱来拱去,小花猪不知何时也颠颠儿跑了过来,在线里一趴,尾巴晃得像把小扫帚。
他望着远处便民站透出的温暖灯火,轻哼一声:“谁爱当那高高在上的神谁当去,老子就在这儿——”他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泥土,“管好这群猪和人,过我的闲散日子。”
山风穿过竹林,带起几片竹叶。屋檐下挂着的千纸鹤扑棱棱振了振翅膀,在皎洁的月光里投下小小的影子。
谭浩并未留意,有一片竹叶轻轻飘落,恰好覆在他脚边那道泥痕中央——像一条新划的界限,又似一株刚刚破土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