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浩的鞋尖碾过灰白的地面,像踩在褪色的棉絮上,连脚步声都被吞得干干净净。
他望着十米外那尊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身影,对方的眼窝空得像两口枯井,却让他后颈泛起凉意——那是被自己遗忘的、最熟悉的陌生感。
“你来了。”声音像锈铁在骨缝里刮擦,来自碑前那道人影,“可你还是不信我。”
谭浩抬手挠了挠后颈,指节蹭过耳垂上那枚母亲留给他的银坠子。
前世跪在破庙烧纸钱时,这坠子也这么硌着他;现在它贴着皮肤发烫,烫得他心口发闷。
“我信你不信我,这算不算信?”他扯了扯嘴角,话尾还带着惯常的吊儿郎当,可喉结却不受控地滚了滚。
话音未落,腰间突然一紧。
是林诗雅。
她不知何时从虚空中撞进来,素白裙角沾着星屑般的灰雾,指尖掐进他手臂的力道大得惊人。
谭浩低头,看见她睫毛在颤抖,平日冷若霜雪的眼尾泛红:“别靠近他……他会把你变成另一个‘完美’。”她的声音发颤,像被风揉皱的纸,“你会忘记吃面要加三勺醋,忘记被雨淋湿时说‘别怕’,忘记……”
“闭嘴。”无名之始抬手。
一道灰光漫过。
谭浩眼睁睁看着林诗雅的指尖开始透明,像被水浸开的墨,从指节往手腕褪,连袖间绣的玉兰花都淡成了影子。
他瞳孔骤缩,下意识去抓她的手,却摸到一片虚无——她的手掌已经散成了光点。
“你干嘛?”他声音发紧,尾音都在抖,“不是说好了……说好了我躺平你修仙,谁也不打扰谁?”
林诗雅勉强笑了笑,消散的速度却更快了。
她用仅剩的半只手点了点他胸口,那里的神纹正随着心跳明灭:“我说过……你要活着,我就陪你活。”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要被风卷走,“可你现在……快把自己弄丢了。”
断忆河突然翻涌。
谭浩转头,看见河面浮起无数画面:雨夜里他抱着淋透的她,说“别怕,我这儿有热粥”;她皱着眉替他挡下刺客的剑,血溅在他啃了一半的芝麻饼上;还有最清晰的一幕——她蹲在他吊床前,耳尖泛红地说“谭浩,明日早膳,我、我给你带糖蒸酥酪”。
都是从未发生过的未来。
“当——”
梦守钟的轰鸣撕裂静默。
这是谭浩进这鬼地方后听见的第一声响,震得他耳膜发疼,却甜得像浸了蜜。
钟响里混着林诗雅没说完的话,混着静声童第一次听见心跳时的抽噎,混着归光雀衔来的那缕微光——原来所有被他忽略的、以为无关紧要的声音,都藏在这里。
“你看,连她都知道你不信自己。”无名之始的声音里多了丝疲惫,“你毁了陈默的信仰,现在连谭浩的真心都要毁了?”
谭浩盯着那张熟悉的脸。
他突然笑了,笑得眼角发涩。
他蹲下来,把逐渐透明的林诗雅轻轻放在膝上,指尖拂过她发间那支青玉簪——这是他上个月在市集买的,她嫌俗不肯戴,此刻却别得端端正正。
“行啊,你说我不信?那我现在信还不行?”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宇宙初生时的脉动从脚底涌上来。
谭浩能听见,真真切切地听见——那是比心跳更古老的节奏,像星子坠进海,像春芽顶开冻土。
他的神纹开始旋转,在虚空中撕开一道缝隙,阳光顺着裂缝淌下来,金澄澄地洒在林诗雅脸上,把她即将消散的轮廓重新勾勒得清晰。
“我信我自己。”他掏出兜里最后一块芝麻饼,塞进她手里。
饼还是温的,带着他体温的余温,“别怕,我在。”
归光雀的鸣啼穿透灰白。
它掠过的地方,大地重新漫开青绿色,断忆河翻起蓝浪,连风都有了声音——是静声童的哭声。
那孩子跪在现实里,双手捂住耳朵,却止不住泪水:“我听见了!我听见大家都在说‘我们也信’!”
无名之始的身影开始消散。
他望着谭浩,空洞的眼窝里竟漫出点暖意:“原来……被记住的感觉,是甜的。”
可就在光芒最盛时,谭浩心头猛地一空。
他突然想不起林诗雅第一次叫他“谭浩”是什么时候了——是在御花园那株老梅树下?
是在他被刺客围堵时她挥剑的刹那?
还是更久之前,她捧着糖蒸酥酪站在吊床前,耳尖通红地轻唤?
梦守钟久久未响。
直到第一缕炊烟从现实的厨房飘来,它才轻轻嗡了一声,像是哭了。
谭浩的睫毛动了动。
他闻到了熟悉的槐花香。
再睁眼时,他正躺在吊床上,阳光透过槐树叶子洒在脸上,腿上还搭着半块吃剩的芝麻饼,碎屑落了一身。
归光雀蹲在吊床架上,歪着脑袋啄他的脚趾;静声童趴在廊下,正用树枝在地上画歪歪扭扭的“信”字。
“哥,你醒啦?”静声童比划着,脸上还挂着泪,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谭浩坐起。
有什么东西从他胸口滑落,掉在腿上——是林诗雅那支青玉簪,此刻正泛着温润的光,像在说从未被遗忘。
他望着簪子,忽然听见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清冷嗓音:“谭浩。”
尾音被风揉碎,却让他心跳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