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那片嘈杂的哄笑,就像被一把无形的刀,齐刷刷斩断。
整个伙夫营,落针可闻。
只剩下苏芷柔那凄厉的,破了音的哭嚎,在空气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林小鱼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看见了。
陆沉动了。
他迈开长腿,无视了地上那个撒泼打滚的白色身影,一步一步,穿过弥漫的粉尘,径直向她走来。
他的军靴,踩在铺着干草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林小鱼的心尖上。
她握着铁勺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指节因为用力,微微泛白。
周围的士兵,大气都不敢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边,看着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离那个小小的厨娘,越来越近。
张猛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他挠了挠头,心里直犯嘀咕。
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该不会是要怪罪林姑娘,觉得是她惹来了麻烦吧?
陆擎苍站在一旁,捋着胡须,浑浊的老眼里,却闪过一丝精光。
他看着自己孙子的背影,嘴角微微翘起。
终于,陆沉在林小鱼面前,停下了脚步。
他很高。
林小鱼需要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他的影子,将她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带来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汗味,混合着尘土和铁器的冰冷气息。
这是独属于他的味道。
林小鱼的大脑,又开始变得空白。
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是该行礼,还是该解释。
陆沉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他的眼神很深,像两潭不见底的寒泉,看不出情绪。
林小鱼甚至觉得,那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下意识地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沾了些许面粉的鞋尖。
心,怦怦直跳。
就在她以为,他要开口训斥自己的时候。
一只手,伸了过来。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布满薄茧的大手。
手指修长,带着一种常年握刀的力度感。
林小鱼的呼吸,停住了。
她眼睁睁看着那只手,停在自己的头顶上方。
然后,他用指腹,轻轻捻去了她发髻上沾染的一点白色粉末。
动作,有些笨拙。
甚至,算不上温柔。
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林小鱼浑身一僵。
头顶传来一阵微麻的触感,像是有一股电流,顺着头皮,瞬间窜遍了四肢百骸。
她的脸颊,轰的一下,烧了起来。
那股热意,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再到脖颈。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快得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没伤到吧?”
他开口了。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
这四个字,很轻。
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在林小鱼的心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
他问我,有没有伤到?
他不是应该去关心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苏小姐吗?
他不是应该责怪我,让伙夫营变得一团糟吗?
林小鱼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只能摇摇头,动作有些僵硬。
陆沉看着她那双写满惊愕的杏眼,还有那红得不正常的脸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收回手,指尖上,还残留着她发丝柔软的触感。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负于身后,指腹,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就在这时,苏芷柔的哭声,再次拔高了一个调。
“陆沉哥哥!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她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顶着一张花猫似的脸,不敢置信地指着陆沉。
“你没看到吗?是她!是这个贱人害我!她故意把坛子推倒,她就是嫉妒我!你为什么还要护着她?”
苏芷柔的声音,尖利又怨毒。
她彻底撕下了伪装,露出了最丑陋的一面。
“贱人”两个字,让陆沉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
那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冰冷。
像边关冬夜里,最凛冽的寒风,能刮得人生疼。
他的视线,终于从林小鱼身上移开,缓缓落在了苏芷柔的身上。
那目光里,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只有,毫不掩饰的厌恶。
“苏芷柔。”
他连名带姓地喊她,声音平直,不带任何起伏。
“第一,这里是军营重地,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第二,我的兵,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更轮不到你来污蔑。”
“第三,”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管好你的嘴。再让我听到一个脏字,就不是被面粉洒一身,这么简单了。”
他的话,不重。
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伙夫营里,安静得可怕。
所有士兵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们心里,却都掀起了惊涛骇浪。
将军……这是在明明白白地,给林姑娘撑腰啊!
而且,他说,“我的兵”。
林姑娘,是将军的人!
这个认知,让所有看向林小鱼的目光,都变了。
从前的喜爱和亲近里,多了一丝敬畏。
苏芷柔被他那冰冷的眼神,骇得后退了一步。
她脸上的泪痕,和着面粉,糊成了一道道泥印。
她不甘心。
她怎么能甘心!
她为了他,千里迢迢来到这苦寒之地。
她放下身段,讨好他的爷爷。
她甚至愿意走进这油烟熏天的伙夫营。
可他,却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乡下丫头,如此羞辱她!
嫉妒和愤怒,烧掉了她最后一丝理智。
“陆沉!你凭什么!”
她尖叫起来。
“她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会做几顿饭的厨娘!我爹是朝廷命官,我叔叔是这里的守备!我哪一点比不上她?你竟然为了她,这么对我!”
她的话,让陆擎苍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老将军冷哼一声,刚要开口。
陆沉却已经先一步动了。
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再给苏芷柔。
他直接对身后的张猛,下达了命令。
“张猛。”
“末将在!”
张猛立刻挺直了腰板,大声应道。
“把她,和她的人,都给我扔出去。”
陆沉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只是在说,把一袋垃圾扔出去。
“从今往后,我不希望在军营里,再看到她。”
“是!将军!”
张猛领命,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他早就看这个苏芷柔不顺眼了。
他大步上前,对着苏芷柔那两个吓傻了的丫鬟,吼道。
“没听见将军的话吗?还不快带着你们家小姐,滚!”
那两个丫鬟,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腿都软了。
她们连滚带爬地过去,架起还在哭闹不休的苏芷柔,就往外拖。
“我不走!陆沉哥哥,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不走!”
苏芷柔还在挣扎,哭喊。
可她的声音,很快就消失在了伙夫营的门口。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
伙夫营里,恢复了安静。
只是这气氛,却变得有些微妙。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站在那里的两个人。
陆沉没有立刻离开。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林小鱼。
林小鱼的心,还跳得厉害。
刚才那一幕,给她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这个男人,平日里冷得像块冰,可他护起人来,却霸道得不讲一丝道理。
那句“我的兵”,还在她耳边回响。
她看着他,眼神里,多了一些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东西。
“那个坛子,”陆沉的目光,落在了滚到一旁的酸菜坛子上,“还能用吗?”
他的话题,转得有些生硬。
林小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坛子只是滚倒了,并没有碎裂,心里松了口气。
“应……应该还能用。”
她小声回答。
“嗯。”
陆沉应了一声,似乎不知道该再说什么。
两个人,就这么站着。
一个低着头,不敢看他。
一个看着她,眼神复杂。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最后,还是陆擎苍,笑呵呵地打破了僵局。
“好了好了,都愣着干什么?该烧火的烧火,该做饭的做饭!天塌下来,也不能耽误我老头子和将士们吃饭!”
老将军一发话,伙夫营又重新运转起来。
只是,所有人的动作,都放轻了许多。
“小鱼丫头,”陆擎苍走到林小鱼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得一脸慈祥,“别怕,有爷爷在,没人敢欺负你。”
他特意加重了“爷爷”两个字。
林小鱼的脸,更红了。
她求助似的,看了一眼陆沉。
陆沉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只是对陆擎苍说了一句。
“爷爷,我先回营了。”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林小鱼。
那眼神,好像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他转过身,迈着大步,离开了伙夫营。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林小鱼的心里,五味杂陈。
有感激,有温暖,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愫。
她低头,看着自己还握在手里的铁勺。
勺子上,沾着粥,也沾着面粉。
就像她此刻的心情,乱糟糟的,一塌糊涂。
“林姑娘,你没事吧?”
翠儿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小声地问。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八卦的光芒。
“刚才将军好威风啊!他护着你的时候,简直……”
翠儿一时想不出形容词。
林小鱼回过神,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简直什么?还不快去干活!粥要糊了!”
她嘴上催促着,脸上的热度,却迟迟没有退去。
她走到灶台边,重新拿起勺子,搅动着锅里的肉粥。
米粒在锅里翻滚,热气蒸腾而上,熏得她眼睛有些发酸。
她想起刚才,陆沉为她拂去发间粉尘的那个动作。
想起他冰冷声音里,那不容置疑的维护。
这个男人,好像,并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么冷。
他的心,或许也是热的。
只是那份热,被边关的风雪,和沉重的责任,给层层包裹起来了。
林小鱼搅动着粥,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向上扬起。
她没有注意到。
在伙夫营不远处的拐角,那个本该离去的身影,却并没有走远。
陆沉站在阴影里,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定定地落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他看着她在灶台前忙碌,看着她脸上,那一抹还未散去的红晕,和唇边,那一抹浅浅的笑意。
他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刚才在众人面前,维护她,是他下意识的举动。
当听到苏芷柔用“贱人”两个字辱骂她时,一股他自己都未曾料到的怒火,从胸中烧起。
他不能容忍。
不能容忍任何人,用那样的字眼,去玷污那个,总是在厨房里,用最普通的食材,为他们创造温暖和惊喜的姑娘。
陆沉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想起刚才收回手时,指尖残留的柔软触感。
还有她那双受惊小鹿一般,清澈又慌乱的眼睛。
一种陌生的,从未有过的情绪,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就像是,干涸了许久的荒漠,突然,有了一点绿意。
他站了很久。
直到张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将军,您怎么还在这儿?”
陆沉的身形,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迅速收回目光,恢复了往日的冷峻。
“没事。”
他淡淡地丢下两个字,转身,大步离去。
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张猛看着将军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伙夫营里那个忙碌的身影,摸着下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看来,他们这万年冰山一样的将军,要开花了。
边关的这个冬天,或许,不会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