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陛下隆恩!臣告退。”文安再次行礼,退出了两仪殿。
赏赐不算特别丰厚,但意义大于实际。这表明他这趟皇宫之行,算是平稳落地,甚至还得了句“办得不错”的评语。文安心里那块最大的石头,总算彻底落了地。
走出宫门,天色尚早,冬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朱雀大街上,带着几分难得的暖意。文安下意识地寻找那辆每日接送他的宫内马车和那个沉默的宦官,却遍寻不见。
愣了片刻,他才恍然想起,工程既已结束,这“专车”自然也就没了。也好,他本就不习惯那种被人“押送”般的感觉。
看看天色,回将作监点卯已迟,索性直接回家。他拢了拢官袍,决定步行回去。来长安这些时日,除了上次被尉迟宝林拉去平康坊,他还从未好好在这座巨城里逛过。
他没有选择直接回永乐坊,而是信步由缰,不知不觉间,竟顺着人流,走到了西市附近。
还未进入市场,一股庞大而混杂的声浪便扑面而来。不同于宫城的肃穆,也不同于永乐坊的安静,这里是另一个极端,充满了鲜活、粗糙,甚至有些野蛮的生命力。
今日似乎正逢大集,西市入口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运货的骆驼商队慢悠悠地晃过,铃铛叮当乱响,带着浓烈的牲口气味。
胡商穿着斑斓的锦袍,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与唐人商贩讨价还价。担着货物的挑夫喊着号子,在人群中灵巧地穿梭。
文安犹豫了一下,本能地想离开,这里人太多了,不过却被人群裹挟着,走进了这座闻名遐迩的市场。
市场内部,更是让他眼花缭乱。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
卖西域珍宝的,琉璃器皿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卖波斯地毯的,色彩浓艳得如同打翻了调色盘;卖香料药材的,各种奇异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浓郁得化不开;还有卖胡饼、切糕、烤羊肉的食铺,香气诱人,伙计站在门口大声吆喝。
除了固定店铺,更多的则是沿街摆卖的小摊。卖针头线脑的,卖竹木器具的,卖时鲜果菜的,甚至还有卖猴戏、弄傀儡、耍百戏的,引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观,叫好声、惊呼声此起彼伏。
各种语言、各种口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庞大而混沌的背景音。穿着各色服饰的人摩肩接踵,有宽袍大袖的文人,有短衫麻鞋的百姓,有高鼻深目的胡商,有裹着头巾的西域女子……所有人都行色匆匆,或者沉浸在交易的狂热中。
这就是大唐的西市?万商云集,百物荟萃。文安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投入洪流的石子,瞬间被淹没。
这喧嚣,这拥挤,这扑面而来的、不加掩饰的市井气息,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迫,却又奇异地被其中蕴含的勃勃生机所震撼。
文安低着头,尽量避开与他人的身体接触,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鱼,艰难地在人缝中穿行。目光所及,尽是前所未有的景象,冲击着他来自后世的认知。
走着走着,周围的人流似乎稀疏了一些,空气中的香料味和食物香气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隐隐霉味的沉闷气息。
文安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西市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这里的建筑低矮破败,气氛也与主街的热闹繁华截然不同。
一片空地上,或站或坐,或蹲或跪,聚集着许多人。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色麻木,脖子上或者身后插着一根细长的草标。
文安的心猛地一沉。
奴隶市场。
这个词,他只在历史书和影视剧里见过。此刻,它如此真实、如此赤裸地呈现在他眼前。那些插着草标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眼神空洞,如同待售的牲口。他们失去了名字,失去了自由,只剩下一个被明码标价的身份——“货”。
一种生理性的不适涌上文安心头。胃里隐隐翻腾,喉咙发紧。生长在红旗下的他,何曾见过这般将人彻底物化的场景?这万恶的旧社会!他心里暗骂了一句,脚下加快,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让他浑身不舒服的地方。
就在他低头疾走,快要穿过这片区域时,一阵尖锐的哭喊和凶狠的斥骂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小杂种!还敢躲?看老子不抽死你!”
一个穿着脏兮兮羊皮袄、满脸横肉的壮汉,正挥舞着一根皮鞭,狠狠抽打着一个蜷缩在地上的小男孩。
那孩子看着不过八九岁年纪,骨瘦如柴,破旧的单衣被鞭子抽得裂开,露出底下道道血痕。他一边极力蜷缩身体躲避,一边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
周围其他等待发卖的奴隶,大多面无表情地看着,眼神里只有麻木,或许还有一丝兔死狐悲的凄凉。几个同样人牙子打扮的人,在一旁抱着胳膊看热闹,甚至有人发出哄笑。
文安的脚步顿住了。
那孩子的哭声和鞭子抽在皮肉上的闷响,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耳膜。他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理智告诉他,别多管闲事,这里是唐朝,奴隶是主人的私有财产,打死了或许也就赔点钱的事。他一个芝麻小官,改变不了什么。
可看着那孩子无助的身影,听着那凄惨的哭声,他终究没能硬起心肠走过去。
“住手!”
文安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两个字已经脱口而出。声音不大,甚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但在相对安静的角落,却格外清晰。
那挥舞鞭子的壮汉动作一滞,扭过头,一双三角眼恶狠狠地瞪向文安。待看清文安身上那袭青色官袍,虽然品级不高,但毕竟是官身,他脸上的凶悍之气收敛了几分,但语气依旧不善:“这位官人,有何指教?小的管教自家奴隶,不犯王法吧?”
文安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强自镇定,指着地上那孩子:“他……他还是个孩子,为何……为何下此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