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吴桥坐直了身子,“陵水和南洋两地及新辟的鸡笼据点,产出会日益增多,白糖、精铁、木材、海产,乃至日后可能的新物产,都需要更大的销路。”
“仅凭岭南、江南,犹有不足。若能借助可能打通的关系,将生意沿长江水道,做到两湖、中原,甚至京津之地,则财源滚滚,根基方能深厚。”
林仲元捋着胡须,沉吟道:“向北拓展,固然利润丰厚,但路途遥远,关卡林立,沿途漕帮、官府、地头蛇,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比之江南要复杂数倍。”
“没有过硬的关系和稳妥的渠道,寸步难行。哪怕只是一点风声,许多关卡便能顺畅不少。”
“正因如此,才需外公您这定海神针来掌舵。”吴桥诚恳道,“孙儿设想,由您出面,以林家商号的名义,在金陵设立总号,作为向北辐射的枢纽。”
“我们采取合资、代理、入股等多种方式,逐步在沿江重要城镇物色可靠的合作商号。”
林仲元仔细听着,眼中精光闪动:“若能借得些许势,此法……倒非不可行。一步步向北渗透。货品来源务必隐秘,多设几道中转。所需本钱……”
“本钱方面,外公无需过分担忧。”吴桥接口道,“所需银钱周转,孙儿也可尽力支持。”
林仲元闻言,微微动容,深深看了外孙一眼:“看来你在南边,是真挣下了一份不小的事业。好!待老夫这边再使把力,若真能打通些许关节,便依你之言,试试这北上之路!”
谈完商业扩张,林仲元话锋一转,忽然压低了声音:“桥儿,如今你那边基业渐成,手握重利,虽远在海外,然树大招风,终需有些官面上的依仗才好。老夫近来思得一计,或可为你父敬山,谋得一官半职。”
“为我父亲谋官?”吴桥一怔。
“正是。”林仲元眼中闪着老谋深算的光,“不需实权要职,只需一个清贵的虚衔,比如国子监监生、或是某地虚衔的州同知。花费些银子,再托即将打通的门路,应当不难。”
“如此,你吴家便有了官身,不再是寻常白丁商户。日后无论是对外经商,还是应对官府,都多了一层便利和护身符。对你那海外基业,亦是一种无形的掩护。”
吴桥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外公的深意,这确实是一步好棋。
“外公思虑周详,孙儿觉得此事可行。具体操作,还需外公劳心。”
“此事包在老夫身上。”林仲元自信地笑了笑。
……
在南京盘桓数日的吴桥,这日清晨,他一时兴起,决定去城北的鸡鸣寺走走。
此寺乃金陵名刹,北临玄武湖,东接紫金山,风景殊胜,香火鼎盛。
拾级而上,古木参天,梵音隐隐。
寺中游客香客络绎不绝,却自有一份庄严宁静。
吴桥并非虔诚信徒,更多的是以一种游览的心态,感受这六朝古刹的历史沉淀与宗教氛围。
在藏经楼附近的一处僻静回廊,他看见一位文士正凭栏远眺湖光山色。
此人约莫二十多年纪,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思与沉郁,身穿一件略显陈旧的青色直裰,头戴方巾,并无过多装饰,整个人透着一股与周遭热闹香客格格不入的沉静气息。
吴桥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忽然想起前几日在外公处,似乎见过一面,无锡的高攀龙。
他本不欲打扰,正欲悄然走开,不料那高攀龙恰好回过头来,目光与吴桥对上。
吴桥只得微微颔首致意。
高攀龙见吴桥气度不凡,衣着虽不炫目却用料考究,也拱手还了一礼,声音温和而略带沙哑:“这位公子请了。”
“先生请了。”吴桥回礼,“打扰先生清静了。”
“无妨。”高攀龙淡淡一笑,笑容里有些苦涩,“寺中本是清净地,何来打扰。倒是看公子模样,非是寻常香客,亦是来此凭吊怀古?”
“晚生初至金陵,久闻鸡鸣寺盛名,特来游览。见此处视野开阔,湖山一览无余,不禁驻足。”吴桥谨慎地回答。
“是啊,湖山依旧……”高攀龙轻叹一声,目光又投向远处的玄武湖,似乎在追忆什么,“物是人非事事休。”
吴桥知道此时的高攀龙因父丧正丁忧在家,此次来南京,很可能是到鸡鸣寺这类大寺为亡父做法事或祈福。
对于这位历史上鼎鼎大名的东林书院创始人之一、未来的东林党领袖,吴桥的心情有些复杂。
作为穿越者,后世对东林党评价两极分化,多有将其视为明亡推手者,指责其空谈误国、党争亡国。
但吴桥自己对此却有不同的看法。
大明王朝积重难返,内部矛盾早已尖锐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土地兼并、财政破产、阶级对立、边患频仍……这是一个系统性的崩溃。
东林党人固然有其局限性,他们大多出身江南士绅,眼界难免受阶级和地域所限,提出的许多主张往往理想化且难以真正执行,与阉党及其他派系无休止的党争也确实严重损耗了帝国的元气。
但将明朝灭亡这样巨大的历史责任简单归咎于一个政治派别,无疑有失偏颇。
他们中的许多人,至少早期,确实怀着儒家知识分子经世济民的理想,只是他们的“道”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且往往不合时宜。
吴桥并不想与高攀龙有过多交集。
这些清流言官的能量和麻烦,自己所做的许多事情,无论是海外拓殖还是大力发展工商,甚至与勋贵攀关系,在这些秉持传统“重农抑商”、“华夷之辨”观念的清流眼中,恐怕都非正途。
深交无益,反而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批评。
于是,他只是顺着高攀龙的话说道:“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睹物思人,亦是常情。还望先生节哀,保重身体。”
高攀龙闻言,有些意外地看了吴桥一眼,似乎没想到这个看似富家公子哥的年轻人能说出这样得体且带有一丝理解意味的话。
他点了点头:“多谢公子宽慰。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晚生姓吴,自岭南而来。”吴桥含糊地答道,并未说出全名。
“岭南……”高攀龙沉吟片刻,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道,“吴公子年纪轻轻,见识倒是不俗。多谢了。”
吴桥见他无意多谈,便顺势拱手道:“不敢当。晚生还要去前殿看看,就不打扰先生雅兴了。告辞。”
“公子请便。”高攀龙也拱手回礼。
吴桥转身离去,走出回廊时,回头看了一眼,见高攀龙依旧独自凭栏,身影在古寺的背景中显得有些孤独而执拗。
他摇了摇头,心中暗叹:“皆是时代的困局中人啊。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