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棉纺厂仓库里，灰尘在从破窗透进来的几缕光线中飞舞。高志杰站在一堆生锈的机器残骸中间，面前临时搭起的工作台上，摊开着几张手绘的街道地图和一套略显复杂的电子设备。
他眉头微锁，手指在一块粗糙的、焊接了多个旋钮和接口的控制板上快速调整着。空气中弥漫着机油、灰尘和一丝金属加热后特有的味道。
“天眼一号，爬升到十五米，悬停，保持俯瞰视角。”他对着一个连接着电线的碳粒话筒低声命令。
一只机械蜻蜓——天眼一号，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嗡”声，灵巧地拔高，消失在仓库高处的阴影里。几乎同时，工作台旁一个蒙着灰尘的示波器屏幕亮了起来，呈现出略微晃动但清晰的仓库顶部俯瞰画面。
“二号，跟进，专注扫描b区至d区之间的障碍物模拟点。”
第二只机械蜻蜓应声而出，沿着仓库中模拟街道障碍的废旧木箱和铁桶上空飞过，屏幕上分出一个画面，实时显示着它“眼中”的路径。
高志杰深吸一口气，拿起旁边一个改装过的望远镜筒，凑到眼前。筒内并非光学透镜，而是另一块小屏幕，显示着“天眼一号”传回的实时主视角。这是他自制的观测设备，能让他更直观地感受“蜂群”的视野。
“工蜂小组，进入预备通道。”他再次下令。
两只体型稍大、腹部经过改装，可以挂载微型烟雾弹的机械蜜蜂——“工蜂甲”和“工蜂乙”，从工作台边缘的充电基座上悄然起飞，钻进了一个用破旧通风管道模拟的“低空接近通道”内。
“兵蜂，启动自检，预热攻击模块。”
最后一只，也是体型最狰狞、通体黝黑、头部加装了微型撞击引信和穿甲弹头的“兵蜂”，发出了低沉些的嗡鸣，复眼闪烁着红光，在原地微微震颤，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猎犬。
这就是他为矶谷武官准备的“蜂群”演武。
“蜂群系统自检完毕。‘天眼’侦察单元在线，‘工蜂’支援单元就位，‘兵蜂’攻击单元待命。信息节点链路稳定。”高志杰喃喃自语，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他必须确保这次协同作战像钟表一样精确，任何一环出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他脑海里闪过老鹰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和冰冷的话语：“必要时刻，可以牺牲外线人员确保任务完成，这是命令！”
高志杰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有些发白。他厌恶这种被当作棋子和随时可以抛弃的感觉。正因为如此，他更要依靠自己掌控的技术，杀出一条生路，既要完成任务，也要保全自己，还有楚君。
“开始第一次全流程演练！”他压下心中的杂念，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紧紧盯住自制观测镜里的画面。
“天眼一号，报告目标区域情况。”
示波器主画面上，模拟目标（一个画了红叉的旧木箱）静静地停在仓库尽头。
“未发现异常守卫动态。”高志杰自己替“天眼”做出了判断。
“工蜂小组，沿预定路径一，低空突进，抵达烟雾投放点。”
两只“工蜂”沿着通风管道内侧无声疾飞，很快到达指定位置——一个正对“目标”的管道缺口处。
“工蜂就位。”
“兵蜂，进入攻击发起位置，隐蔽待机。”
漆黑的“兵蜂”倏然出动，它没有走空中，而是紧贴着地面，利用废弃机器和杂物堆的阴影，以一种诡异的静谧和低姿态，迂回靠近了另一个预设的攻击阵位。
一切就绪。
高志杰感觉自己的心跳略微加速。他模拟着现场可能出现的紧张氛围，沉声下令：
“行动！”
“工蜂甲、乙，投射烟雾弹！”
命令通过无形的电波传递。管道缺口处，两颗只有花生米大小的微型烟雾弹被精准弹出，落在“目标”前方不远处。
“嗤——”
细微的声响中，浓密的白色烟雾迅速弥漫开来，很快笼罩了“目标”及其周边区域。示波器屏幕上，主视角画面瞬间变得白茫茫一片。
“天眼二号，切换热感应模式，追踪目标！”高志杰立刻切换指令。
另一个屏幕画面跳动了一下，变成了模糊的热成像轮廓——代表“目标”的木箱在热感视角下并不明显，但高志杰事先在木箱上放置了一个微小的发热体作为标记。
“锁定目标！”
“兵蜂！突击！执行一击脱离！”
命令下达的瞬间，紧贴地面的“兵蜂”猛地昂起头，复眼红光骤亮，“嗡”的一声，如同一道黑色闪电，径直扎入了前方的白色烟雾之中！
高志杰通过“天眼二号”的热感画面，能看到代表“兵蜂”的小红点以极高的速度冲向标记热源。
“砰！”
一声轻微的、模拟撞击的响声从烟雾中传来（高志杰设置了简单的触发装置）。
“攻击完成！兵蜂，立刻沿撤退路线二撤离！”
画面上的红点没有丝毫停留，穿透烟雾，以一个刁钻的角度钻入另一堆废料下方，那是预设的安全撤退路径。
“工蜂小组，丢弃载具，分散撤离！”
投完烟雾弹的“工蜂”们也立刻抛弃了腹部的微型弹舱，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钻进更细小的缝隙，消失不见。
“天眼单位，保持监控，确认战果及敌方反应三十秒后撤离。”
整个行动过程，从烟雾弥漫到“目标”被击中，再到所有单位撤离，总共不到二十五秒。仓库里只剩下缓缓飘散的白色烟雾，以及那个被“击中”的木箱。
高志杰放下观测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第一次全流程演练，在理想环境下，成功了。
但他脸上并没有太多喜色。他走到工作台前，拿起笔记本和铅笔，快速记录着：
“协同时序良好，攻击衔接紧密。问题：一，烟雾遮蔽后，‘天眼’光学视角失效，依赖热感，精度需验证；二，‘兵蜂’突击路径是否存在更优解？三，实际环境中，无线电信号可能受干扰，需预备冗余指挥方案……”
他知道，这只是在自家仓库里的完美演出。真正的战场，在戒备森严的街道上，那里有巡逻的宪兵，有机枪巢，有随时可能出现的意外。还有那个像幽灵一样窥探着的技术顾问小林信一……
他必须考虑到最坏的情况。
“如果……主控制信号被侦测或者干扰……”高志杰沉吟着，目光扫过工作台上另一块更小、更精密的芯片模块，“或许，需要加入预设程序，让‘蜂群’在失去主动控制后，依然能执行最基本的‘狩猎’指令……”
他坐下来，拿起烙铁和细小的电子元件，开始对控制板进行微调。汗水从他额角渗出，但他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与未来潜在对手的脑力博弈中。
……
与此同时，苏州河畔的垃圾码头。
阿四和几个苦力正踩着跳板，把船上的破烂货箱搬到岸上。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的腥臭和垃圾腐烂的酸味。
“快点快点！磨磨蹭蹭，不想拿工钿了是吧？”包工头穿着还算体面的短褂，手里拎着根细竹竿，在一旁吆五喝六。
阿四咬着牙，肩膀被沉重的货箱压得生疼，汗水混着灰尘流进眼睛，涩得难受。他瞥了一眼不远处，一队日本兵扛着枪走过，刺刀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着寒光。
“小赤佬，看啥看！赶紧干活！”包工头一竹竿抽在阿四旁边的木箱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阿四赶紧低下头，心里骂了句：“东洋乌龟，神气啥！”
他喘着粗气，把货箱重重摞在堆头上，感觉骨头都快散架了。抬眼望去，河对岸法租界那边，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隐约还能听到飘过来的爵士乐声。那边的小开、小姐们，大概正穿着光鲜的衣裳，在舞厅里喝着洋酒，跳着舞呢。
“妈的，同人不同命。”阿四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刚才搬箱子不小心磕破了嘴。
他摸了摸怀里那枚上次捡到的、刻花金属纽扣，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这玩意儿，啥时候能换个好价钱，让他也吃上几顿饱饭，扯几尺布做件新褂子就好了。
他哪里想得到，此刻，在几里外那个废弃的仓库里，一个和他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却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的年轻人，正在操控着能决定许多大人物生死的“蜂群”。而他和他怀里的纽扣，或许在未来某个时刻，也会被无形地卷入那场无声却致命的“蛰焰风暴”之中。
……
仓库里，高志杰终于完成了控制板的微调。他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预设攻击逻辑嵌入完毕……应该能应对短时信号丢失的情况。”他喃喃道，眼神中闪过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技术挑战带来的兴奋和笃定。
他再次看向那些安静停放在工作台上的机械昆虫，它们冰冷的金属外壳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
“还不够，”他对自己说，“还得再快零点五秒，撤退路径需要增加一个备选……”
他重新拿起地图和铅笔，俯下身，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沉浸在为“蜂群”打磨利爪的工作中。外面的世界，霓虹闪烁，人声鼎沸，而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一场由机械昆虫主导的暗杀风暴，正在悄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