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六年初,北京紫禁城。
宫苑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靡靡不绝。弘光帝朱由崧志得意满地巡视着他那庞大到令人咋舌的“后宫”队伍——数千名从各地搜罗来的、姿容各异的佳人,燕瘦环肥,莺声燕语,挤满了殿前的广场。看着这片由无数民脂民膏和强征暴掠换来的“美景”,朱由崧的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抖动,眼中闪烁着病态的狂喜与占有欲。
如今,他每日最沉醉、最期待的仪式,便是傍晚时分太监呈上那盛满绿头牌的玉盘。指尖在那些冰冷的名牌上划过,每一次选择都充满了对未知的探索和征服的快感,这种掌控无数女子命运的扭曲乐趣,让他深陷其中,流连忘返,几乎忘却了宫墙之外的一切。
然而,就在朱由崧沉湎于他的温柔乡,尽情享受翻牌子带来的“喜悦”之时——
遥远的北方,经历了近两年的休养生息、恢复元气之后,清帝皇太极再次露出了锋利的獠牙。他亲自统领经过补充和整编的十五万八旗精锐,猛然扑向了大明蓟镇防线的要害——遵化!
而此时的遵化一线,早已不是昔日肃宗皇帝朱由检委派孙承宗苦心经营、后又由袁崇焕不断加强的那座固若金汤的钢铁要塞了!
弘光帝登基六年来,除了登基之初为了稳定人心而勉强足额发放过一次饷银外,此后历年军饷无不拖欠。至弘光五年,更是全年未拨付一两军饷!朝廷的银钱,尽数挥霍于皇帝的南巡、园林和后宫之上了。
守城将士饥寒交迫,怨声载道,逃亡者日众。武库中的器械多年未曾更新补充,刀枪锈蚀,衣甲破旧。火器营所需的弹药、炮弹,更是多年未曾铸造,使用的全是崇祯年间留下的旧物,甚至受潮失效者不在少数。整个防线,从上到下,士气低迷,武备废弛,形同虚设。
毫无悬念。弘光六年二月,皇太极的大军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彻底撕破了早已形同虚设的遵化防线。八旗铁骑的马蹄,再次踏响了京畿大地,兵锋直指下一道门户——蓟镇。
消息传至北京,蓟辽总督陈新甲魂飞魄散,慌忙下令急调关宁军火速驰援蓟镇,企图堵住这致命的缺口。
山海关内,接到命令的祖宽与吴三桂相视无言,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与愤懑。他们对南京那个沉湎酒色的皇帝朱由崧毫无半分效死之心,但……
祖宽猛地一拍桌案,沉声道:“三桂,你带三万人,给我守死了山海关,一粒沙子也不许放过去!我带另外三万人去蓟镇!”
吴三桂急道:“祖叔!这分明是硬往火坑里跳!朝廷六年不给足饷,弟兄们饿着肚子,怎么去打皇太极的主力?此去凶多吉少啊!”
祖宽虎目圆睁,语气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决绝:“我知道是火坑。但我这条命,我祖家满门的荣耀,是先帝爷给的!蓟镇后面就是北京城,是先帝陵寝所在!我祖宽可以对不起南京那个昏君,但不能对不起地下的先帝!这蓟镇,我必须去!就算死,也得死在挡住鞑子的路上!”
说罢,他不再多言,毅然点齐三万关宁军。这些曾经的精锐,如今虽因长期欠饷而面有菜色,甲胄兵器也不再光鲜,但在祖宽的带领下,依旧拖着疲惫之躯,怀着对先帝的追念和一腔悲愤,向着蓟镇方向疾驰而去。
然而,这一切,早已落入皇太极的算计之中。
攻破遵化后,皇太极并未急于继续猛攻。他深知“困兽犹斗”的道理,尤其是对付关宁军这支有着光荣传统的队伍。他采取了更为狡诈的策略:自己仅率领少量精锐,大张旗鼓地做出猛攻蓟镇的姿态,摆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仿佛主力尽集于此。
实际上,他早已暗中下令,让阿济格、多尔衮、豪格等麾下最能战的贝勒将领,率领八旗主力,在祖宽援军通往蓟镇的必经之路上,选择险要之处,设下了重重埋伏!
祖宽救人心切,兼之情报不明,一路催促军队急进。当他率领的三万关宁军一头扎入皇太极精心预设的埋伏圈时,一切都晚了。
祖宽双眼赤红,心知中计,却已无路可退。他挥舞长刀,嘶声怒吼:“弟兄们!报效先帝的时候到了!杀奴!!” 身先士卒,率军左冲右突,试图杀出一条血路。
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不对等的屠杀。关宁军饥疲交加,猝不及防,又陷入重围;而八旗军则以逸待劳,占据绝对地利,兵力更是数倍于敌。
尽管关宁军将士在祖宽的带领下爆发出了最后的勇气,死战不退,但终究无力回天。一场血战从午后持续到黄昏,旷野之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望着这漫山遍野的建奴兵将,祖宽非但没有惧色,反而放声大笑,笑声悲怆而狂放,穿透了战场的喧嚣:“哈哈哈哈哈……好!好阵势!皇太极倒是看得起我祖宽!”
就在这时,清军阵中一骑飞出,乃是睿亲王多尔衮派来的劝降使者。那使者驰至阵前,远远便高声喊道:“祖将军!我家主子天命所归,仁德布于四海,实不忍见将军与诸位勇士皆枉死于此!若将军能识时务,率众归顺,封侯拜将,裂土封王,亦非难事!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何必徒然赴死?”
祖宽闻言,笑声戛然而止。他轻蔑地扫了那使者一眼,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猛地转过身,面向身后那些伤痕累累、血染征袍却依旧紧握兵刃的将士们。
他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发出震天动地的三问:“弟兄们!先帝爷省吃俭用,让我等吃饱穿暖,倾尽国力打造强军,是为的什么?!”
山下数千残兵目光赤红,用刀盾撞击胸膛,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声浪冲天:“杀鞑子!”
“先帝爷在时,可曾拖欠过我等一粒粮、一两饷?!”
回想起崇祯年间虽艰难却从未短缺的粮饷,对比如今弘光朝的饥寒交迫,无尽的委屈与愤怒化为更狂暴的怒吼,山呼海啸般回应:
“不曾!!”
“不曾!!”
“不曾!!”
最后,祖宽猛地抽出卷刃的佩刀,直指苍天,发出了最终、也是最决绝的一问,声音已带哽咽,却依旧铿锵如铁:
“今日,愿随我祖宽,为先帝爷死战到底否?!!”
“愿!!愿!!愿!!”
“死战!死战!死战!”
残存的关宁军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决死的意志凝聚如实质,竟让围困的清军为之色变,阵脚微微骚动。
祖宽得到回应,猛地转回身,脸上已尽是纵横的泪水和快意的笑容,他对那目瞪口呆的劝降使者,也是对着所有清军,发出了最后的回答,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听见了吗?!这就是老子的答案!”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关宁儿郎,只认得大明崇祯皇帝!只吃大明崇祯皇帝的粮饷! 今日,唯有断头的将军,绝无投降的祖宽!”
话音未落,祖宽高举战刀,发出一声撕裂长空的怒吼:“杀——!”一马当先,竟率领着这最后数千决死之士,向着无边无际的清军大阵,发起了最后一次,也是最为悲壮惨烈的冲锋!
蓟镇,总督行辕。
兵败的消息最终汇聚成一个让陈新甲浑身冰凉的噩耗——祖宽及其所率三万关宁援军,于途中遭遇建奴主力伏击,全军覆没,祖宽本人力战殉国!
还未等他从这巨大的震惊和一丝兔死狐悲的哀痛中缓过神来,更紧急的军报接踵而至:皇太极亲率清军主力,已进抵蓟镇外围十里!旌旗蔽野,蹄声如雷,兵锋直指城下!
刹那间,巨大的恐惧包裹住了陈新甲。他仿佛已经看到北京城那阴森恐怖的诏狱在向他招手。丢了遵化,损了祖宽数万精锐,若是再丢了蓟镇……以弘光帝的刻薄寡恩和马士英等人的落井下石,他陈新甲的下场绝对比荆本澈、吴伟业等人还要凄惨百倍!
退?退即是死路一条!
极度的恐惧瞬间转化为了疯狂。陈新甲猛地一拍案几,双目赤红,对着麾下已然慌乱的将吏们嘶声吼道:“都慌什么!蓟镇还在我等手中!传令各部,依城死守!敢言退者,立斩不赦!”
他此刻已别无选择,唯有死守蓟镇,或许还能搏得一线生机。
他立刻伏案疾书,以最紧急的调兵文书,火速征调大同镇、宣府镇的精锐边军即刻入卫! 他知道,如今能指望的,也只有这两支常年与蒙古部落交锋、战力尚存的边军了。
“八百里加急!送去大同、宣府!告诉他们,蓟镇若破,下一个就是他们的防区!唇亡齿寒,让他们速发精兵来援!”陈新甲的声音因急切而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催促。
大同总兵满桂,这位出身蒙古、以勇猛善战着称的悍将,以及宣府总兵曹文诏,另一位威震边陲、功勋卓着的猛将,在接到这道措辞急迫、近乎哀求的调令后,虽对朝廷和这位总督心有不满,但深知大局为重。
两人没有任何犹豫,当即各自点齐麾下最为精锐的一万骑兵,抛弃辎重,轻装简从,以最快的速度驰出边关,日夜兼程,火速奔向烽火连天的蓟镇!
与此同时,远在深宫中的朱由崧,终于被前线惨败的战报从酒色沉迷中惊醒。听闻祖宽战死、三万关宁精锐全军覆没,遵化重镇已然丢失,他的第一反应并非担忧国事,而是无边的恐惧和极致的恼怒。
他丝毫不考虑蓟辽总督陈新甲正面临何等绝境,也全然不顾此时从大同、宣府调兵支援蓟镇才是唯一理智的选择。出于一种近乎愚蠢的、只求自保的本能,他连下两道紧急圣旨,竟直接命令正在驰援蓟镇途中的大同总兵满桂、宣府总兵曹文诏,立即改变方向,不必前往蓟镇,而是火速带兵前来“护驾”!
紧接着,他又连续发出几道措辞极其严厉的谕旨,如同冰雹般砸向已在绝境中的陈新甲。旨意中毫无体谅,唯有痛斥,将其贬损为“丧师辱国”、“畏敌如虎”的庸才,严令其“戴罪立功”、“死守蓟镇”,却对最关键的援兵和粮饷只字不提。
蓟镇城头,陈新甲接到了这一连串荒唐而至酷的旨意。他逐字逐句地看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最终化为一片死灰般的绝望和难以置信的苦涩。他望着城外漫山遍野、越来越近的清军营垒,再回头看看城内兵不满额、士气低落、粮草将尽的凄惨景象,一股彻骨的冰寒从心底涌起。
皇帝此举,无异于是将他陈新甲和整个蓟镇军民,如同弃子般,赤裸裸地推给了城外的虎狼之师,只为换取自己那一点点虚幻的安全感。
“呵…呵呵……”陈新甲发出几声比哭还难听的惨笑,将手中的圣旨揉成一团,“陛下…这就是您的好圣旨啊!既要臣死守,却又抽走援兵,断我生路…这是逼着臣去死,还要背千古骂名啊!”
极度的愤懑和求生欲,瞬间压倒了所有的忠君思想和道德束缚。
“既然你皇帝老儿不仁,丝毫不顾我等臣子死活,就休怪陈某无义了!”
最后的一丝忠诚,彻底崩断。
三日后,蓟镇城门缓缓打开。蓟辽总督陈新甲率领城内残存的文武官员,未发一箭,开关投降。
这座由抗倭名将戚继光戚少保倾注无数心血设计加固、寄托了屏障京畿无限希望的钢铁堡垒,这座曾经让无数蒙古铁骑和早期八旗兵碰得头破血流的雄关,就此兵不血刃,黯然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