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暗红封皮的册子,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凌霄指尖发颤,又冰得她心口发寒。
侍奉皇上。
这四个字在清宫背景下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可叠加在这个规则怪谈的世界里,就透出一股砭人肌骨的邪异。那三条规则,每一条都像是一道催命符,预示着养心殿的夜晚,远比长春宫的清晨更加凶险。
“不要相信皇上的任何承诺。”——帝王的承诺本就虚无缥缈,在这里,它直接成了致命的陷阱。
“若皇上赐酒,必须找机会倒掉,切勿饮下。”——御酒,可能是恩赏,更可能是穿肠毒药。
“侍寝后,无论如何疲惫,切勿入睡。保持清醒,直到天亮。”——入睡之后,会发生什么?会永远醒不来吗?
冷汗顺着凌霄的脊梁沟往下淌,浸湿了单薄的寝衣。她死死攥着那本红色册子,指关节绷得发白。周围是宫女们压抑的、偶尔在噩梦中惊悸的抽气声,更衬得这夜寂静得可怕。
没有选择。守则出现,即意味着任务下达。拒绝或失败,下场都只有一个——“意外”死亡。
她必须去。
这一夜,凌霄几乎未曾合眼。天刚蒙蒙亮,刺耳的起床锣声便敲响了。王嬷嬷那张刻薄的脸准时出现在门口,目光扫过众人,在凌霄脸上微妙地停顿了一瞬,带着一种混合了幸灾乐祸和某种隐秘畏惧的复杂神色。
“都精神点!今儿的差事,守则上都有,别磨蹭!”她的声音依旧尖利,却少了几分昨日的随意,多了点不易察觉的小心。
宫女们麻木地起身,各自查看自己的守则。凌霄注意到,有几个宫女脸色比昨日更加惨白,眼底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动作也透着一股虚浮,显然昨夜也经历了难以言说的恐怖。但无人交谈,恐惧像一层无形的膜,将每个人隔绝开来。
凌霄快速翻看自己的《宫女日常守则》。今日的差事变了:【辰时正,至御花园东南角,清扫落叶。需在巳时初刻前完成,确保区域内不见一片枯叶。】
【清扫细则:】
【一、只可清扫落叶,不可触碰任何花卉、草木根部。】
【二、若听到女子哭声,不可寻找声源,不可回应,继续清扫。】
【三、若发现清扫过的地面瞬间再次铺满落叶,需立即停止清扫,原地闭眼默数三十息,方可继续。】
又是一个布满陷阱的差事。凌霄深吸一口气,将规则牢牢记在心里。养心殿的夜晚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但白天的差事若完不成,她根本活不到晚上。
她拿起靠在墙角的竹扫帚,低头跟着人流往外走。经过王嬷嬷身边时,听到她极低地、几乎含在喉咙里的一句:“……自求多福吧。”
凌霄脚步未停,心头却是一沉。连王嬷嬷这种看似“规则内”的Npc都流露出这种态度,养心殿之行,凶险程度恐怕远超想象。
御花园东南角,靠近宫墙,显得有些偏僻。时值秋末,银杏和梧桐的叶子簌簌落下,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景色本该是静美的,但结合那三条细则,只觉得每一片落叶都透着不祥。
凌霄不敢耽搁,立刻开始清扫。她小心地控制着扫帚的范围,确保只带走落叶,绝不碰到旁边一株秋海棠的叶片,更不敢去动泥土。
沙沙的扫地声规律地响着。
扫到一半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幽咽的女子哭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那哭声断断续续,凄凄切切,像是含着无尽的冤屈和悲苦,直往人耳朵里钻。
凌霄的后颈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规则第二条!不可寻找,不可回应!
她强行压下抬头寻找的冲动,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扫帚和地面的落叶上,动作甚至刻意保持住之前的频率和力度。那哭声在她耳边缠绕不去,像冰冷的蛇,但她只是埋头苦干,仿佛聋了一般。
哭声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渐渐低了下去,最终消失了。
凌霄暗暗松了口气,后背却已被冷汗湿透。她不敢停,继续清扫。
眼看区域内的落叶即将扫净,她刚把最后几片叶子拢到簸箕里,一抬头,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刚刚才打扫干净、露出青石板路面的地方,就在她眼前,毫无征兆地、瞬间再次铺满了厚厚一层枯黄的落叶!密密麻麻,比之前更多!仿佛时间倒流,或者她之前的辛苦全是徒劳。
规则第三条!
凌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喉咙。她立刻扔下扫帚和簸箕,毫不犹豫地紧紧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她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呜咽,能闻到泥土和腐烂叶子的气味,甚至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开始在心里默数:“一、二、三……”
数得很慢,很艰难。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冰冷的视线似乎更近了,带着一种探究的、恶意的意味。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数到三十的瞬间,凌霄猛地睁开眼。
地上的落叶消失了。青石板路面干干净净,只有她刚才扔下的扫帚和簸箕,以及簸箕里那一点点她最后拢起的叶子。
成功了!
她不敢多想,迅速拿起工具,将簸箕里的叶子倒入指定的废物筐,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诡异的角落。
完成上午的差事,回到下处,已是身心俱疲。但更沉重的压力来自于夜晚。简单的午膳她食不知味,脑子里反复推演着那三条侍寝规则可能遇到的情况以及应对之法。
下午没有指派差事,似乎是给“被选中”的宫女的“恩典”。但凌霄丝毫不敢放松,她躲在角落里,一遍遍回忆《宫女日常守则》和那本红色册子的内容,试图找出更多线索。
期间,她看到一个面生的宫女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太监带走,那宫女脸色死灰,眼神绝望,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周围的人全都低下头,不敢多看。凌霄知道,那恐怕就是没能完成白天差事,或者违反了规则的人。
她的下场,不言而喻。
黄昏时分,终于来了。
来的不是普通的太监,而是两个穿着深紫色缎面袍、面色白净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如同琉璃珠的首领太监。他们走路悄无声息,像两个飘忽的幽灵。
“宫女凌霄,遵旨,侍驾。”其中一个太监开口,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语调起伏,不像活人发出的声音。
没有繁复的沐浴更衣流程,也没有任何教导规矩的嬷嬷。凌霄只是被要求换上了一身早已准备好的、质地普通甚至有些单薄的崭新宫装,依旧是湖绿色,只是款式略有不同。
然后,她就被那两个紫衣太监一左一右地“护送”着,走向那座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宫殿——养心殿。
一路上,宫人们远远见到便匍匐在地,头都不敢抬。夕阳的余晖给金灿灿的琉璃瓦镀上一层血色,殿宇的阴影被拉得很长,如同蛰伏的巨兽。
养心殿内比长春宫更加肃穆,也更加空旷。巨大的蟠龙柱支撑着高高的穹顶,烛火在精致的宫灯里跳跃,却驱不散那股子深入骨髓的阴冷。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的味道,浓郁得让人头晕。
乾隆皇帝——爱新觉罗·弘历,正背对着她,站在御案前,似乎在欣赏一幅画。他穿着明黄色的常服,身形挺拔,光看背影,确实有天家威仪。
凌霄按照规矩,跪伏在地:“奴婢凌霄,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轻微的回音。
皇帝缓缓转过身。
凌霄低着头,只能看到明黄色的袍角和精致的龙纹靴尖。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比皇后的凝视更具压迫感。
“抬起头来。”声音响起,带着帝特有的沉稳,甚至算得上温和。
凌霄依言抬头,目光依旧垂着,不敢直视天颜。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皇帝大约四十上下年纪,面容英俊,但眼角眉梢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怠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深沉。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平静无波,却让凌霄感觉像是被什么冷血动物盯上了一样。
规则一:不要相信皇上的任何承诺。
她心中警铃大作,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倒是个齐整的。”皇帝淡淡评价了一句,听不出什么情绪。他踱步回到御案后坐下,“起来回话。”
“谢皇上。”凌霄站起身,依旧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
“在宫里当差,可还习惯?”皇帝像是随口问道,拿起手边的一盏茶,轻轻拨弄着茶沫。
“回皇上,奴婢习惯。”凌霄斟酌着用词,声音尽量平稳。
“嗯。”皇帝放下茶盏,目光似乎又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朕听闻,你今早在长春宫,差事办得不错。”
凌霄心头一紧。皇后那里的消息,这么快就传到皇帝耳中了?而且,皇帝这是在……夸她?
不能相信任何承诺,包括这种看似随口的夸奖。
“奴婢愚钝,只是尽本分。”她小心翼翼地回答。
皇帝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有些突兀。“尽本分就好。在这宫里,能尽本分,活得明白的人,不多。”
他话里有话。凌霄不敢接茬,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伺候朕,用不着那么紧张。”皇帝的声音依旧温和,“抬起头,看着朕。”
凌霄不得不抬起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眼睛里似乎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极淡的、仿佛看戏般的兴味。
“你怕朕?”他问。
“皇上天威,奴婢敬畏。”凌霄避重就轻。
“敬畏……”皇帝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很好。来人。”
一个太监无声无息地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只白玉酒壶和一对同材质的酒杯。
凌霄的呼吸瞬间屏住。
规则二:若皇上赐酒,必须找机会倒掉,切勿饮下!
太监将托盘放在御案上,又无声地退了下去。
皇帝亲手执起酒壶,将两个酒杯斟满。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玉杯中微微晃动,漾出诱人的光泽。酒香混合着龙涎香,弥漫开来。
“这杯‘琥珀光’,是西域进贡的佳酿,寻常人难得一见。”皇帝将其中一杯推向凌霄的方向,自己拿起另一杯,“陪朕饮一杯。”
他的语气很随意,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等待着。
凌霄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怎么办?直接拒绝是找死。必须找机会倒掉!
她上前一步,双手微微颤抖地捧起那杯酒。酒杯触手温凉,酒液晃荡。
“谢皇上恩典。”她低声道,脑子里飞速旋转。
皇帝已经举起了酒杯,做出邀饮的姿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喧哗,似乎有什么人想闯进来,被侍卫拦住了。
皇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举杯的动作微微一顿,目光转向殿门方向。
机会!
趁着这短暂的、皇帝注意力被分散的瞬间,凌霄借着宽大袖袍的掩护,手腕极其隐蔽地一翻——
“哐当!”一声脆响。
她“失手”将酒杯摔在了地上!白玉酒杯碎裂,琥珀色的酒液泼洒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殿内瞬间死寂。
皇帝的目光倏地转回,落在她身上,那之前的温和荡然无存,变得锐利如刀,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
凌霄立刻跪伏在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和恐惧:“奴婢该死!奴婢手滑,惊扰圣驾,求皇上恕罪!”她将头深深埋下,身体微微发抖,扮演着一个因天子威仪而失手犯错的小宫女。
她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在她头顶停留了许久,每一秒都如同凌迟。
殿外的喧哗声也消失了。
时间仿佛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听不出喜怒:“毛手毛脚。”
只有这四个字。
没有责罚,也没有再赐酒。
“起来吧。”他淡淡道,“收拾干净。”
“是,谢皇上恩典。”凌霄声音发颤地应道,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找来工具,小心翼翼地清理地上的碎片和酒渍。她能感觉到皇帝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她,如芒在背。
清理完毕,她重新垂手侍立在一旁,心跳依旧急促。
赐酒的危机,似乎暂时度过了。但规则三呢?侍寝后,不能入睡。
皇帝没再说什么,也没再看她,只是重新拿起御案上的书卷,似乎看了起来。烛火噼啪作响,殿内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夜,越来越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