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夜之间,上海滩仿佛被一场无声的墨雨浸透。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从法租界的梧桐树荫到华界拥挤的石库门弄堂,墙壁、电线杆、报刊亭,甚至黄包车夫的座位后背上,都赫然出现了一张张粗纸印制的传单。
标题硕大,字字如刀——《真相六问》。
不同于寻常街头巷尾的八卦闲言,这六个问题,逻辑清晰,层层递进,每一个都像一枚精准的钉子,敲向茶业公会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门面。
“一问:苏女士任教两年,账目清晰,何来‘挪用公款’之说?请公会公示女子学堂审计报告!”
“二问:伪造照片光影错乱,为何公会不请专业人士鉴定,反倒急于采信?”
“三问……”
问题越往后越是诛心,尤其最后一问,矛头直指幕后黑手:“六问:若苏女士之事为恶意构陷,公会身为行业表率,是否会追查到底,还受害者公道?若不追查,又是谁在纵容诽谤,并从中渔利?”
短短三日,四万份“纸弹”已然遍地开花。
它们被塞进邮差的信袋,夹在送奶工的奶瓶栓上,甚至出现在租界巡捕房的茶水间和教会学校的布告栏里。
一场针对个人的污蔑,正被谢云亭巧妙地扭转为一场对公共信誉与行业正义的大审判。
最绝的一招,落在了茶业公会的大门口。
阿篾不知从哪找来十几个机灵的半大孩子,扮作茶铺伙计,在公会门前支起摊子,免费派发凉茶。
那茶是用上好的祁红茶底,又特意加了薄荷叶,入口清冽,回甘微甜,在闷热的初夏极受欢迎。
路过的职员、等候的访客,甚至连公会里出来透气的管事,都忍不住端起一杯。
茶碗是白瓷的,一饮而尽后,碗底一行小小的蓝色字迹便显露出来,像一个冷冷的诘问:
“你说真话吗?”
喝茶的人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变得极其古怪。
有人匆匆将碗放下,仿佛被烫了手;有人则低头反复看着那六个字,眼神闪烁,陷入长久的沉默。
这一手,比任何传单都更具侵略性,它不与你辩论,只在你心中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公会内部,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夕。
冯师爷称病不出,几个理事更是坐立不安。
他们没想到,谢云亭的反击如此迅猛、如此不按常理。
这不是商战,这是舆论战,是诛心之战。
真正的杀招,此刻正在一间废弃的摄影馆暗房里悄然酝酿。
金笔张满手药水味,兴奋得双眼放光。
他按照谢云亭提供的线索,挖出了那个连夜逃往宁波的摄影馆老板留下的烂摊子。
在一堆废弃的底片和玻璃板中,他找到了一台未被彻底销毁的冲洗机,里面竟还卡着一卷没有冲洗的胶卷。
“先生,就是这个!”金笔张将刚冲洗出来的湿漉漉的底片举到灯下。
照片上,苏晚晴正坐在女子学堂的教室里,侧对着窗户,低头批改作业。
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在她身后的墙壁上投下一道清晰的光影。
谢云亭没有立刻言语,他闭上眼,脑海中的鉴定系统瞬间启动。
【目标影像分析中……】
【光影数据采集中:光源为申时(下午三点至五点)自然光,入射角度47.3度,与伪造照片中‘夜间室内’的人造光源模型完全不符。】
【环境细节比对:墙壁上粉笔灰痕迹、桌角磨损程度,与苏女士被学生偷拍的日常教学照片吻合度99.8%。】
【结论:此底片为伪造照片拍摄当日下午,苏女士在校工作的真实影像记录。
时间冲突成立,伪证链条彻底断裂!】
“铁证。”谢云亭睁开眼,吐出两个字,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次日,是苏晚晴重返女子学堂授课的日子。
清心茶舍门前车水马龙,无数记者和市民翘首以盼,想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更想看看那位搅动了整个上海滩的云记老板谢云亭,会以何等胜利者的姿态出现。
然而,谢云亭并未露面。
他正在幕后,指挥着一场规模更大的“总攻”。
阿篾带着一众伙计,将金笔张找到的铁证、系统的分析结论、此前收集的万人签名、苏晚晴撰写的《辨伪学初阶》讲义,以及那几家小报收受洋行“信息润色费”的账目证据,全部整理、印刷、装订成册。
三百本,一本不多,一本不少。
封面是厚重的深蓝色硬壳,用滚烫的铜版压印出七个烫金大字——《七日明鉴录》。
每一册的扉页上,都印着同一句话:“有些黑暗,需要很多人一起睁开眼睛。”
这些沉默而有力的“炮弹”,被精准地投向了它们该去的地方:各大报社的总编室、市教育局、妇女联合会、商界联合会,甚至包括英、法、美等国驻沪领事馆的新闻处。
冯师爷的府邸,也收到了一本匿名寄来的《七日明鉴录》。
他颤抖着手翻开,扑面而来的并非苏晚晴的冤屈,而是他自己的声音。
第一页,赫然是他前几日在公会密会上,对几个核心理事说过的那句话,一字不差的会议记录抄本:
“一个女人登台讲课,已是牝鸡司晨。若再让她掌握舆论,岂不是家国之乱的开端?”
冷汗瞬间浸透了冯师爷的内衫。
他骇然地抬起头,环顾这间密不透风的书房。
此事,当时在场的只有五人,都是几十年的老交情,是谁?
不,不是谁出卖了他。
冯师爷猛然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事实:他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壁垒,在对手面前早已是千疮百孔。
他所依赖的权谋、人脉、规矩,在谢云亭这种阳谋与新潮思想的结合体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旧纸。
不是对手太强,而是他自己,连同他所坚守的一切,都早已被这个时代远远抛在了身后。
当晚,他将所有联署反对苏晚晴复职的函件,一张一张,亲手投入了火盆。
火光映着他苍老而颓败的脸。
他翻开私人账簿,在最后空白的一页上,用颤抖的笔写下一行字:
“今日退一步,非为她,乃为我心中尚存一丝羞耻。”
与此同时,上海的街头,青春的力量正在绽放。
小芸和她的同学们,在最繁华的南京路广场发起了一场“快闪”行动。
她们没有喊口号,没有拉横幅,只是人手一杯清心茶舍特供的、色泽淡雅的祁门红茶,站成一个方阵,集体朗读苏晚晴文章中的节选——《茶与启蒙》。
“……茶,沸水冲泡,方得其香。正如思想,历经磨难,方显其真。我辈女子,当如这杯中之茶,清醒、独立,沸而不浊,苦亦回甘。”
少女们清脆而坚定的声音,汇成一股温柔而强大的洪流。
有好事者举起相机想要拍照举报,却立刻被周围的市民团团围住。
一个穿着长衫的老先生挡在镜头前,怒斥道:“拍啊!让全上海、全中国都看看,我们上海的女学生有多敢说话,有多明事理!”
第二天,这张照片登上了《申报》的头版,标题是——《青春如茶,沸而不浊》。
风暴的中心,云记茶舍的地下室里,谢云亭却异常冷静。
“先生,公会那边已经乱了。”阿篾带回最新消息,“有三位理事托人带话,愿意立刻退出对云记的联合抵制,条件是……希望能拿到我们新茶在他们地盘的独家代理权。”
这是求和,也是试探。
只要谢云亭点头,眼前的危机便可迎刃而解,云记还能顺势扩张。
然而,谢云亭只是摇了摇头,目光深远。
“现在不要利,”他一字一顿地说,“要理。”
他提起笔,在面前的白纸上写下八个大字:“以德破局,开门授徒。”
“传话出去,”他将纸推给阿篾,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传教士般的光芒,“下周起,云记清心茶舍,每晚开设‘平民识字茶会’。凡来学字者,不问出身,不问男女,茶水一碗,教材一本,分文不取。”
阿篾心头剧震,他瞬间明白了先生的意图。
这已经不是在为苏老师一个人正名了,这是在挖整个旧势力的根基!
他们靠愚民而巩固地位,先生便反其道而行之,开启民智。
这一招,比任何商业手段都更狠,也更高明。
这才是真正的,实业救国。
消息一出,整个上海滩为之哗然。
有人骂谢云亭是疯子,散尽家财做赔本买卖;有人赞他有古之义商之风,是真正的儒商。
但所有人都明白,从这一刻起,“云记”二字,代表的已不仅仅是茶叶,更是一种风骨,一种态度。
就在全城议论纷纷的第三天下午,清心茶舍那喧闹的门口忽然安静了下来。
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
一个身影,穿着朴素的蓝布长衫,步履沉稳地穿过人群,径直走到茶舍门口。
他没有看任何人,而是伸手取下了挂在门楣上那只用于召集伙计的黄铜小铃。
叮——!
一声清越的铃响。
叮——!又一声。
叮——!第三声。
那铃声三响,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足以让整条街巷瞬间静默的份量,仿佛不是敲在铜铃上,而是敲在了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