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的火光早已熄灭,但那股灼人的热浪,似乎还残留在黟县冰冷的晨雾之中。
天光乍破,一线天山口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有被无数脚步踩实的泥土和空气中淡淡的松油味,记录着昨夜那场声势浩大的“兰香祭”。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山雀,一夜之间飞遍了徽州的山山水水。
云记谢云亭,用一场惊心动魄的阳谋,将伪茶联盟的地下作坊连根拔起,更以“焚假引,正人心”的决绝姿态,将“云记”的信誉,用漫山遍野的火把,烙印在了所有茶人的心里。
程砚舟是在上海的洋行办公室里听到这个消息的。
电话那头,是他安插在徽州的心腹,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
“程先生,完了……全完了。姓谢的不是人,他是个疯子!他煽动了上千个泥腿子,搞什么‘兰香祭’,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们的窝点给端了!”
程砚舟捏着听筒的手指微微收紧,脸上自信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算到了谢云亭会反击,却没算到对方竟会用如此江湖、如此决绝、如此具有煽动性的方式,将一场商业暗战,变成了一场关乎徽州茶人集体荣誉的“圣战”。
“一群废物。”他冷冷地吐出三个字,挂断了电话。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黄浦江上来往的轮船。
火烧假引?
兰香祭?
在他看来,不过是乡下人故弄玄虚的把戏。
信誉?
在真金白银面前,一文不值。
“谢云亭,你赢了人心,却赢不了市场。”程砚舟自语道,”
他不知道,他所鄙夷的“人心”,此刻正在黟县,酝酿着一股让他无法想象的力量。
清明前三日,正是采摘顶尖“明前茶”的最后时机。
天还未亮,一个身影就急匆匆地冲进了云记的后院。
是阿青,那个当初第一个响应谢云亭的茶农少年。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竹编的茶篓,脸上因奔跑而泛着红光,眼神亮得像星星。
“谢掌柜!谢掌柜!”他献宝似的揭开盖在茶篓上的湿布,“您看!这是我们家祖传的那几棵老茶树上,今早寅时带着露水掐下来的‘雀舌’!尖尖上最嫩的那一芽!全给您送来了!”
茶篓里,嫩绿的芽头匀整挺直,白毫披身,一股清幽的兰花香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谢云亭看着这篓鲜叶,又看看阿青那张赤诚的脸,心中一暖。
昨夜的火,不仅烧掉了假引,更点燃了茶农们最质朴的希望。
他们把最好的东西毫无保留地送来,这便是最沉甸甸的信任。
“好!阿青,这份心意,云记记下了!”
谢云亭没有客套
他净手,焚香,整个人的气场瞬间沉静下来。
苏晚晴和闻讯赶来的九奶奶、李伯,都静静地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
谢云亭将那捧鲜叶摊在竹筛上,双目微闭。
【鉴定系统启动……】
【目标:特一级明前‘祁门雀舌’鲜叶。】
【品质分析:内含物丰沛,氨基酸含量极高,兰香素活性峰值。
综合评定:神品。】
【工艺优化建议:杀青锅温185度,时长4分12秒;揉捻宜轻,以保全芽形;初烘采用‘文火慢焙’,复烘转‘松柴熏香’,激发深层兰香……】
一连串精准到毫厘的数据流过脑海,谢云亭猛然睁眼,眼中精光一闪。
他来到院中那口专门为他定制的铸铁大锅前,亲自烧起了松柴。
与寻常茶师不同,他没有借助任何工具,只凭一双手,感知着锅壁的温度。
当锅底的青烟刚刚转为无形
“刺啦——”
鲜叶入锅,清香瞬间爆开。
谢云亭双手上下翻飞,抖、翻、揉、捻,动作如行云流水,充满了韵律感。
他不是在炒茶,更像是在与这锅嫩叶共舞。
一旁的盲眼茶师李伯,虽看不见,却微微侧着头,鼻翼翕动,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
他能“听”到茶叶在锅中每一声细微的爆裂,能“闻”到茶香在每一个阶段的奇妙变化。
从青草香,到豆花香,再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兰花香气渐渐浮现、凝聚、升华。
“火候……分毫不差。”李伯喃喃自语,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这年轻人对火候的掌控,竟已到了“心手合一,闻香知火”的境界!
经过杀青、揉捻、初烘、复烘,数个时辰后,当最后一缕水汽散尽,那捧嫩绿的鲜叶,已化作一根根条索紧细、乌润显毫的绝品干茶。
那股独特的兰花香,不再是飘忽不定,而是沉淀下来,与茶香完美融合,幽远而绵长。
茶,成了。
九奶奶亲自取来她珍藏的一套雨过天青色汝窑茶具。
苏晚晴则用小银壶烧开了山泉水,待水温稍降至最适宜的温度,才将沸水高冲入盏。
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根根直立,宛若雨后春笋。
茶汤呈明亮的琥珀色,兰花香气随着蒸腾的热气,瞬间溢满了整个屋子。
第一杯茶,恭敬地奉到了李伯面前。
盲眼老人没有立刻喝,他先是将茶盏凑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眶竟微微湿润了。
“是它……是它……老头子我寻了一辈子的味道……”
他颤抖着手,将茶汤送入口中。
没有立刻咽下,而是让茶汤在舌尖上缓缓滚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这位徽州茶界“活着的传奇”的最终审判。
许久,李伯才缓缓将茶咽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放下茶盏,枯瘦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仿佛在回味那无尽的余韵。
“老朽痴长八十载,品尽徽州大小茶庄之茶,自诩尝遍人间草木香。”他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然今日方知,天外有天。”
他转向谢云亭的方向,虽看不见,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缓缓说道:
“此茶,有形,有香,有韵,更有……魂。老朽敢断言,此后徽州,再无出其右者。”
他顿了顿,用一种近乎咏叹的语调,说出了那句后来传遍整个大江南北的评语:
“清明时节,千茶百味,皆不如此一口香。”
“清明一口香!”九奶奶眼中异彩连连,她当即拍板,“好!好一个‘清明一口香’!云亭,这茶,便以此为名!”
这一刻,谢云亭知道,他成了。
“兰香祭”的火光,为他赢得了“势”;而这杯得到李伯金口玉言的“清明一口香”,则为他奠定了“道”。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在商战中取胜的后起之秀,而是凭借极致的工艺和无可辩驳的品质,被徽州茶界最权威的人物,亲手扶上了“茶道正统”的宝座。
从一个复仇的少主,到徽州茶魂的传承者,谢云亭用一片茶叶,完成了他身份的终极升华。
而远在上海的程砚舟,还在盘算着如何用资本和渠道,将云记的春茶扼杀在黄山脚下。
他永远也无法理解,谢云亭手中最强大的武器,不是阴谋,也不是金钱,而是这片土地上,人们对一片好茶最纯粹的敬畏与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