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会议结束后,杨廷和回到文渊阁的值房,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皇帝将最烫手的“授官细则”山芋丢给了他,而户部、工部的暂时退让,并不意味着阻力消失,反而意味着压力将全部汇聚到他与吏部这里。
他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喝口茶压一压翻腾的心绪,吏部尚书刘宇便跟了进来,脸色同样不好看。
“元辅,”刘宇挥退了左右,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懑,“陛下这是要将你我架在火上烤啊!‘量才授官’?如何量?谁来量?若真让那些实务生员与十年寒窗的科举进士并肩立于朝堂,天下士子之心,顷刻便散!届时,你我将成千古罪人!”
杨廷和揉了揉眉心,疲惫地叹了口气:“用仪(刘宇字),陛下的决心,你我都看到了。硬顶,绝非良策。如今之计,唯有在‘细则’上做文章,为其套上重重枷锁,使其名存而实不至,或可稍缓其势。”
“枷锁?如何枷锁?”
刘宇急问。
杨廷和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的精明:“其一,严控名额。首期生员,不得超过三十人。其二,拔高门槛。生员需由五品以上官员举荐,并需通晓算学、律例基础,经阁部联合考核后方能入学,非阿猫阿狗皆可入。其三,限定出路。结业后,不入翰林,不任科道,不授京堂要职,只派往各布政使司、市舶司、河泊所等专务衙门任佐贰官,品级最高不过从六品。其四,阻断升迁。此等官员之升迁考评,单列一档,由吏部从严核定,非有殊功,不得轻易转入正途升迁序列。”
这一条条,如同一条条冰冷的锁链,试图将那刚刚被皇帝准许出生的“新事物”牢牢捆住,限制在官僚体系的边缘角落。
刘宇听着,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这些条款,确实能在最大程度上维护科举正途的“纯洁性”与既得利益。
“只是……陛下能答应如此苛刻之条件吗?”
“陛下要的是‘有’,是开端。”
杨廷和目光深邃,“我等给出这个‘有’,但将其限制在最小范围、最低影响之内。陛下或会不满,但只要学堂办起来,便算完成了旨意。至于日后……日久天长,自有变数。”
他打的依旧是“妥协”与“拖延”的主意,寄望于时间能冲淡皇帝的激情,或出现其他转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杨廷和与刘宇关起门来商议如何给实务学堂“套枷锁”时,都察院那边,新一轮的攻势已然酝酿成熟。
这一次,他们不再直接攻击皇帝或首辅,而是将矛头指向了具体办事的官员,采取了 “清君侧” 的策略。
数名御史联名上奏,弹劾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顾璘,罪名是“结交近侍”、“窥探圣意”。
奏章中言之凿凿,称顾璘与西苑太监过从甚密,曾多次打探皇帝对实务学堂生员授官问题的看法,其心叵测,意在迎合上意,为自己谋取主持学堂生员铨选之权,实乃奸佞之行。
这一招极为毒辣。顾璘是刘宇颇为倚重的干吏,以精明强干着称,若由他来负责实务生员的铨选,很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打破杨廷和与刘宇设想的“枷锁”。
弹劾顾璘,既是警告刘宇不要“用心太过”,也是想砍掉皇帝可能在吏部内部找到的“臂助”,更是杀鸡儆猴,让其他官员不敢积极为实务学堂办事。
奏章送到通政司,照例被留中。但消息却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开。
顾璘本人闻讯,又惊又怒,当即上书自辩,并称病告假,闭门不出。吏部内部也因此事蒙上一层阴影,原本就对实务学堂持抵触态度的官员,更是噤若寒蝉,办事能拖则拖。
压力,如同无形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向文渊阁,涌向杨廷和。
值房内,烛火再次燃至深夜。
杨廷和看着桌上那份弹劾顾璘的奏章抄件,以及刘宇送来的、根据他下午所议精神草拟的《实务生员授官管见》(内里满是枷锁),久久沉默。
皇帝要破局,而整个文官体系的本能是守成。
他身处其间,既要维系朝廷体统,又不能违逆圣意,还要平衡各方势力,其艰难程度,远超一场具体的战争。
“东翁,”钱幕僚悄声进来,递上一份刚收到的密信,“南方几位致仕的老大人,还有南京国子监的几位博士,联名来信,言辞恳切,请元辅务必坚守士林底线,勿使圣学蒙尘……”
杨廷和接过信,看都没看,便放在了那堆弹章之上。
他何尝不想坚守?但现实是,皇帝已经不耐烦于单纯的坚守了。
他提起笔,在刘宇那份《管见》上批了几个字:“原则可行,细则再议。当务之急,速定首期生员考核擢选之方案,以安圣心。”
他决定,先推动起来,把“生员”选出来,把学堂办起来,满足皇帝最基本的要求。
至于那些最核心的、关乎长远利益的“枷锁”,可以在后续的“细则”中慢慢拉扯、慢慢磨。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走的,摇摇晃晃的钢丝。而脚下,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