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沈知微在偏厅案前将听诊器铜管轻轻嵌入木匣。
羊皮衬里还带着鞣制时的微腥,她指尖沿着铜扣边缘摩挲一圈,确认隔潮层严丝合缝,又往夹层里撒了把细沙——这是昨夜翻遍《天工开物》找到的减震法,细沙能缓冲行走时的震动,保器械不受损。
“医正。”小满抱着包裹进来,见她还在调整木匣,声音放得极轻,“谢提督的黑骑已在宫门外候着,乌统领说日头刚冒尖,正是入陵的吉时。”
沈知微将木匣系在腰间,革带勒得肋骨生疼。
她摸了摸木匣的弧度,像在安抚某种活物:“吉时?”她低笑一声,“对三百一十七个亡魂来说,日日都是忌辰。”
出东华门时落了细雪。
谢玄立在青骢马前,玄色大氅换成短打,腰间绣春刀换了柄铁镐,刃口还沾着新磨的钢屑。
他抬眼看见沈知微,目光扫过她腰间的木匣,没说话,只伸手拽了拽她的斗篷绳结——昨夜她在偏厅坐了半宿,眼下浮着青影。
黑骑队列在雪地里拉出条墨色长链。
沈知微走在最前,每三十步便停驻,单膝跪地将木匣贴在雪地上。
铜管贴着耳际时,她能听见雪层下的细碎响动:冰棱断裂的脆响,地鼠打洞的窸窣,还有风灌进岩缝的呜咽——都不是。
直到行至陵区东南断崖下方。
“停。”她突然抬手,雪粒子扑在睫毛上,“血晶在动。”
木匣表面的血晶星芒原本沉暗如褐玉,此刻正泛着幽微青光,像将熄未熄的鬼火。
沈知微解下木匣,将铜管直接按在雪地上。
耳鸣声中,细微的回响涌进耳鼓——那节奏她太熟悉了,昨夜在偏厅,铜管里飘出的夯歌余韵,此刻正从地底反震上来,像一双无形的手,攥住她的神经。
“标记此处。”她声音发颤,指尖戳向脚边的雪堆,“乌勒,带人铲雪。”
乌勒的玄铁铲头砸进雪地时,冰碴子溅了沈知微一脸。
铲到三尺深时,铁铲突然发出闷响——不是撞着冻土,是磕在某种硬物上。
“石板。”谢玄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伸手拂去积雪,露出块青石板角,“陵工常用这种石,压在夯土层下镇邪。”他抽过乌勒手里的铁镐,单手抡起,“我来。”
镐尖凿进石板的瞬间,冰屑飞溅如碎钻。
谢玄额角沁出薄汗,每一下都砸得极准,直到石板裂开道缝,底下透出阴寒的风。
“退开。”他踢开碎石,俯身扒开断口,“甬道。”
沈知微举着羊角灯凑过去。
甬道斜向下延伸,两侧石壁刻满模糊人像,个个双手高举作托举状,眉眼处却凹成两个黑洞。
小满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其中一个凹洞:“医正...他们的眼睛,是空的。”
灯芯噼啪炸响。
沈知微用银簪挑开凹处积尘,沾了些粉末在指尖捻搓——铅粉,带着金属特有的涩味。“盲目祭工。”她低声道,“古人用铅粉填眼,是要让这些工匠死后也看不见真相。”她抬眼时,灯火在眼底晃出团火,“可他们举着的,是整座山的重量。”
越往甬道深处走,空气越冷。
小杏儿的水囊突然发出脆响,她惊呼着举起——皮囊表面结了层薄冰,“医正!
水结冰了,前方有强负压!“
沈知微解下木匣,将铜管贴在岩壁上。
血晶星芒随着她的呼吸明灭,耳际突然传来极轻的搏动,像困在瓮里的心跳。
她数着节拍,瞳孔骤然收缩:“和夯歌同步...山体被改造成了共鸣腔!”她转身看向众人,声音里带着破局的锐,“每一步踏地的震动,都会引发内部共振——这就是他们藏墓室的法子!”
“脱靴。”她扯下自己的绣鞋,赤足踩在冰石板上,“按夯歌节奏走,一步一顿,错不得。”
乌勒脱靴时犹豫了下,谢玄已当先脱了皂靴,露出裹着素布的脚踝:“沈医正的法子,我信。”
七步。
第七次抬脚时,地面传来轻响,像有人在地下敲了记铜磬。
左侧石壁突然发出轧轧声,缓缓向里缩进半尺——密室现形。
所有人的呼吸都顿住了。
三百具白骨环坐密室,头颅全部转向中央。
正中央那具白骨怀里抱着铜匣,指骨还扣在匣扣上,分明是咽气前最后一刻的姿势。
最骇人的是,每具白骨的右手食指骨都断成两截,骨茬朝外,齐刷刷指向同一个方向——雁门关的方向。
“鲁三工的祖父...”沈知微认出那枚铜匣,前日鲁三工在牢里说过,“他祖父入陵前,怀里总揣着半块铜符。”
小满早哭成泪人,她颤抖着展开素绢,用朱砂在第一具白骨的指骨上拓印:“张...张阿大。”她抽噎着念出骨节上模糊的刻痕,“工籍册里的名字,我...我记着呢。”
沈知微蹲在一具白骨前。
那具白骨的肋骨间还卡着半截夯杵,她将听诊器轻轻放在胸骨上。
血晶星芒不再闪烁,而是泛起稳定的红光,像回应着某种沉睡千年的律动。“你们的名字,”她喉头发紧,“我一个都不会忘。”
“这里有字。”谢玄的声音从密室尽头传来。
众人围过去,岩壁上一行小篆在灯影里清晰起来:“若后人闻声而来,吾等虽死,亦非孤魂。”
风突然从地底灌进来,带着陈年老雪的寒意,卷得灯芯摇晃。
小满的素绢被吹起一角,飘落在那具抱铜匣的白骨膝头,正好盖住断裂的食指骨。
“医正。”小杏儿突然扯她衣袖,“外头有动静...像是马蹄声。”
沈知微抬头看向甬道口。
雪光里,一个踉跄的身影正被黑骑押着进来——是鲁三工。
他蓬头垢面,却直勾勾盯着密室中央的白骨,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像被扼住脖子的幼兽。
谢玄摸出腰间的酒囊,抛给乌勒:“去热壶姜茶。”他转头看向沈知微,眼尾红痣在雪光里格外刺眼,“你说要带他们回家,现在...该让活人也看看了。”
沈知微接过小杏儿递来的热帕,擦了擦手。
她望着鲁三工一步步爬向那具抱铜匣的白骨,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号,将热帕轻轻捂在掌心——等会,该把热汤递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