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凌晨的夜晚,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也是一天里秦樾最难熬的时刻,因为这意味着他要在梦里失去沈悦宁一次又一次。
水库里的哭声、电话里韩令的话语、波光粼粼的科莫湖组成了一个固定的梦境,很多次秦樾都梦见,在水库里,他睁开眼,伸手抓住了即将跟着绑匪离开的沈悦宁,告诉她“别走,就留在这里陪我”
梦境里的触感那么真实,他真的以为握住了沈悦宁的手,可是画面一转他就看见他站在科莫湖边。
他一转身,就看见沈悦宁浑身湿漉漉的站在科莫湖里,就穿着那件粉色的裙子,脖子上还带着那条他新买的粉钻项链,轻声说“秦樾,我好冷”
“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别让我死在这”
一句一句如同冰冷的钉锥,狠狠的刺进秦樾的心里,疼痛带着寒意顺着心尖弥漫到大脑,让他从梦魇里惊醒。
他睁眼,是一室的寂静,他急促的呼吸声在黑暗里尤为清晰。
“……”
秦樾从床上坐起来,睡梦中所感受到的痛苦尖锐的情绪并未随着他的清醒而消散,反而变得愈加浓烈。
如同凶猛饥饿的野兽,猛烈撕扯吞噬着他,而黑夜更是助长了它的戾气。
也是这一刻,秦樾第一次感受到了,过去沈悦宁曾经无数次从睡梦里醒来,面对空落落的房间,所感受过的空虚和无法适应的落空感。
原来是这么难受。
他伸手摸向自己的身侧,指尖触碰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福福一下子被惊醒,它哼叫了一声,然后发出一阵阵呼噜噜的声音,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踩着被子,凑到秦樾的身前,用自己毛茸茸的脑袋去蹭他。
秦樾没有动,像一个木偶,无动于衷的对面着福福的亲近和讨好,许久他才伸手把它拨开,他起身下床,摸黑走出了房间,见他出去,福福也跟在他身后。
秦樾下楼,然后站在客厅里,竟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一个人像是一个幽魂一样,站了好久,才慢慢抬脚走到酒柜前,拿了一瓶酒走到沙发上坐下。
他默默喝着酒,福福就在趴在一旁的陪着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秦樾上楼回到房间,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凌晨四点。
然后他换好衣服,出门,驱车来到了沈悦宁之前住的那栋小别墅,他没进去,就这样坐在车里,看着别墅的大门。
等快六点的时候,他又开车离开,去了机场,买了一张去渝城的机票 。
落地渝城的时候,是九点,下了飞机,他将手机的飞行模式关掉,一时间手机涌入了大量的未接电话和短信,他扫了一眼,大多数都是韩令和钟缙云的。
他忽略掉这些信息,目光落在了其中一条未见来电上拨了回去。
电话很快就被接起,他没说话,对面的人也没说话,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那头的人才开口,是秦远山的声音,他道“今早六点的时候老爷子情况不太好,多器官衰弱,现在正在重症监护室”
秦樾“……”
秦远山“你要来吗?”
秦樾“什么时候死?”
秦远山“你想他什么时候死?”
秦樾不答,秦远山“这一个月,老宅不太安宁,老爷子叫律师来来回回修改了好多次的遗嘱,即使你现在离开了秦家,可他的意思还想要将秦氏交到你手上”
秦樾无动于衷,死气沉沉的眉眼间似乎有些讥诮。
当初他为了压制他,假装退位,当甩手掌柜,可实际一直牢牢握住手里拿最后一点权利来压制他。
现在他离开秦氏了,名下所有的股份也都转给了秦望,他现在倒是愿意撒手,想让他来继承秦氏了。
想来是看秦氏现在每况愈下,而他在一众继承人里看了一圈,还是觉得自己更为可靠而已。
可惜他不知道……他离开秦氏不是他认为的色令智昏,而是因为秦氏的资源输已经输送的差不多了,秦氏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太多的利用价值了。
“把药给他停了,别让他死这么早,他什么时候死,能活多久,我说的算”
话落,秦樾挂断了电话,打了辆车,报了个地址便离开了机场。
车子最后在一个高档小区停了下来,他站在楼下,抬起头,看着某一层的阳台,没上去。
只是穿着一身黑色的大衣矗立在寒风里,远远的看上去像是一个静默的雕塑,隔了好一会儿,从一侧的花园小道里走过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秦樾的目光挪了过去,落在那个老人身上,然后怔住,才发现,那不是老人,是陈秀。
他呼吸一滞,目光落在陈秀那一头白花花的脑袋上,瞳孔震颤,内心翻涌一股强大的震撼感,不过短短一个多月,陈秀的头发就全白了,一丝黑发都找不到。
她以前总是操劳,所以早生白发,后来又生了病,精神气也不算太好,五十多岁的年纪,看着比同龄人还要显年纪一些。
后来沈悦宁有了钱,大把大把的钱砸在陈秀身上,给她买房子,又带她去美容,做各种项目,将陈秀保养的妥妥当当的,整个人一下子年轻了不少,再难看出以前沧桑和疲惫。
而如今,陈秀那张好不容易被沈悦宁保养适宜的脸,在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后,一下子垮了下来,变得无比惫态苍老,再难看出之前的模样,让秦樾差点没认出来。
明明那时,他在米兰见到她的时候,她还不是这样。
陈秀从外面买菜回来,看到一个很年轻的男人站在楼下,高高大大 ,周身萦绕着一股哀气,看着很是颓废,她空洞无神的双眼看了一眼,与秦樾注视的目光对上。
两人四目相对,秦樾就这样看着陈秀,整个人僵住,喉头微动,像是被人掐住嗓子一样,竟说不出一句话,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如果沈悦宁看到陈秀现在这个样子,又该哭了。
陈秀看了秦樾几眼,然后又移开目光,没过多关注,只觉得这个男人有些眼熟,转身进了大厅里。
秦樾看着陈秀背影,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出声叫住她。
他不知道该用何种身份,何种理由出现在她,又该怎么面对陈秀。
秦樾低下眼眸看着脚下的地,一种猛烈的悲戚感猛地窜上心头,一滴泪毫无预兆的掉了下来,在干燥的地面留下一滴雨水的印子。
秦樾忍不住的抬手捂眼,遮住自己的狼狈,他站在原地缓了缓情绪,等放下手时,眼眶已经红了一片,他转身准备离开,走出去没几步,便听到身后响起一个熟悉又带着几分试探的声音“秦老板?是你吗?”
秦樾的身形一瞬僵住,他回过头,看到陈秀站在身后正看着他,目光落在他脸上细细的辨认。
秦樾放在大衣里的手一下子握紧,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哑声“阿姨”
“秦老板真的是你”陈秀麻木的脸上,露出几丝笑容,她说“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刚刚看到你,就觉得你眼熟,还在想还是不是你……”
秦樾觉得自己的声带有些干裂,他问“你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陈秀说“当初是你出钱给我治病,我都记得呢,还有你资助我们悦宁读书,我也记得,虽然这几年没见过你,但是每次过年过节,我都让悦宁要记得给你发短信的……”
提起沈悦宁,陈秀的声音小了些,眼里闪过一丝痛苦。
“……”
秦樾看着眼前这个对他和沈悦宁关系一无所知的女人,并还在傻傻对他表示感谢地女人,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浓烈到极致的愧疚。
他多想告诉陈秀,又该怎么告诉陈秀,他和沈悦宁的资助关系是假的,他和沈悦宁不是她认为的那种纯洁的关系。
沈悦宁在京城发展打拼的这些年其实都是和他在一起,他来渝城很多次,也暗地里见了她好多次。
以往过年沈悦宁回家带给她的礼物,是他这个算不上女婿,又霸占她女儿的混蛋献给她的歉礼。
可是他不敢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只是眼眶又更红了些。
陈秀又问“秦老板你是来找我的吗?”
见到秦樾出现在这里,陈秀总觉得不是巧合,自从沈悦宁出事以来,不少人来看过自己,她想秦樾和沈悦宁也认识,所以能出现在这,应该也是来看望自己的。
秦樾沉默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陈秀问“要上去坐坐吗?”
“可以吗?”秦樾问。
陈秀说“有什么不可以的,秦老板,你等在这等很久了吧?怎么不进大厅里坐着?在这里多冷啊”
秦樾没回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道“阿姨,叫我秦樾就好”
“这多不好意思”
“没事的”
陈秀领着秦樾上了楼,电梯开门进到家里,扑面而来一股冷清感,比秦樾在清湖别墅还要冷。
“……”
陈秀道“家里有些冷清,别介意”
“不会”秦樾摇头。
“你先坐”
陈秀领着秦樾到沙发上坐下,然后去给秦樾倒热水,秦樾视线环视着房子的陈设,然后目光落在茶几上的翻开的相册上,一下子顿住。
“这是悦宁小时候的照片”
陈秀走回来,将手里倒好的热水放在秦樾的面前,然后伸手将那本相册合上“抱歉,最近总是看一些悦宁以前留下的东西,所以桌上有些乱”
秦樾的目光一直落在那本相册上,眼里带着一丝渴望,他喉咙轻滚道“能让我看看吗?”
陈秀没拒绝,将相册递给了秦樾,秦樾翻开,看到了许多沈悦宁小时候的照片,是他以前没看过的,他目光贪婪的看着照片里沈悦宁小时可爱的样子。
那是一张满月照,那时候的沈悦宁没长牙,很可爱,脸肉嘟嘟的,一双眼睛很大,头上戴着黄色的小帽子,被陈秀抱在怀里,嘴角流着口水,呆呆的看着镜头。
而那时候的陈秀还很年轻,还没经过以后生活的磋磨,抱着沈悦宁笑得温柔,她眉目清秀,模样标志,不是一眼就让人惊艳的大美人,是一种很秀气耐看的长相。
再大一点,是沈悦宁两岁多的时候,坐在一个橡胶跳跳马上,头上细软的头发被扎成两个搞笑的两角辫,穿着小裙子笑眯眯的看着镜头,一旁站着陈秀和沈父。
秦樾第一次看到沈悦宁父亲的模样,男人长得剑眉星目,五官深邃立体,微微有点混血样,看着很是英俊,但也一脸花相,眉眼看着不太老实,一看就知道是个风流的人。
而沈悦宁的模样大部分随了沈父。
秦樾问“叔叔是哪里人?”
陈秀看了一眼照片,移开眼,说“川城人,凑巧长了个骗人的好模样”
看完所有的照片,秦樾还有些意犹未尽,有些舍不得撒手,他握着相册没说话,两个人各自坐在沙发的一端,一种沉闷的气息在周围无声的蔓延。
许久,秦樾开口,道“对不起”
“嗯?”
陈秀不明所以的看着秦樾,不理解这句‘对不起’的含义是什么。
秦樾望着陈秀的白发,看着她沧桑的面庞,心中的那种负罪感在心中猛烈的冲撞,陈秀看着秦樾的眼神,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笑道“人老了,头发都白了,过几天就把头发染黑,不然悦宁回来看见了,看着难看”
“……”
陈秀不相信沈悦宁会死,沈悦宁出事的时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出国,她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听着听不懂的语言,站在那么大的湖边,听着身旁的人跟她翻译,告诉她,她的女儿死在了湖里。
她完全无法接受,她在米兰待了四天,那四天里她从早到晚的站在湖边,看着警察他们不断的打捞,时域就陪在她身边。
她问时域“这个湖的尽头是哪里?”
时域说“莱科”
她问“悦宁会飘到那么远的地方吗?如果我去那里,能找到悦宁吗?”
“……”时域沉闷,痛苦的闭上眼“阿姨,我不知道”
离开米兰的时候,她特意去看了那两个绑匪的尸体,青白青白的,她想沈悦宁也会变成这样的吗?
不会的,沈悦宁只是失踪了。
她对着尸体轻声问“告诉我,我的女儿去哪里了好不好?为什么要绑她呢?她做错什么了吗?”
“如果她哪里错了,我替她给你们道歉,她还是个孩子,不懂事的,然后你们来我梦里告诉我,我女儿在哪里,是不是跟你们在一起,好不好?”
可是从米兰回来的这一个月里,陈秀什么也梦到,准确的说,是她失眠了,根本睡不着。
秦樾双眼发涩,他说“会回来的,她会回来的”
沈悦宁,吉人自有天相。
秦樾坐了一会儿,准备离开的时候,陈秀留他下来吃饭,秦樾只好留下来,给陈秀打下手。
陈秀拒绝“怎么能让你动手”
秦樾道“没事,是我打扰您了”
两个人沉默的厨房各干各的,隔了一会儿,陈秀说“秦老板要结婚了吗?我之前在手机上看到过秦老板订婚的新闻,秦老板的未婚妻很漂亮”
她还是不习惯叫秦樾的名字。
秦樾听着这话,那些想要反驳解释的话全部哽着嗓子里吐不出来,难受至极,憋得他呼吸不畅,他痛苦的闭眼,低声道“她不是的……”
陈秀听不到,自顾自道“悦宁之前谈了个男朋友,秦老板你应该也认识,悦宁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还上过新闻,陆青言,应该跟秦老板是一个圈子的”
“悦宁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总想着跟人家结婚,后来分手了,我想着她年纪也不小了,总催着她结婚,她还和我吵了一架,现在她失踪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还能不能看到她结婚”
“其实不结婚也没关系,我早就后悔了,那天不该跟她吵架的……”
这样她回京城后,她们手机上还能多联系点。
早知道会有今天这样,那次送她去机场,她不该抹不开面,她应该说对不起。
可是如果知道会有今天,她又真的能说出口吗?
身后秦樾的呼吸逐渐发颤,他垂着头,桌面上被他剥了好多蒜皮,他再也受不住,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捂着眼,高大挺拔的身体一下子佝偻下来,像是再也难以承受痛苦。
察觉到异样,陈秀扭头看过来,看到秦樾这个样子,一下子吓住,她慌忙放下手里的刀,走过来,扶住秦樾,问“秦老板,你怎么了呀,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顿了一下,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生病了?我看你好瘦的,以前我在医院见到你的时候,你很强壮的……”
秦樾没说话,也没抬头,只有一阵低泣声,他在哭,陈秀一下子愣住。
“秦老板……”
她不明所以的看着秦樾,便听他道“阿姨对不起……”
陈秀发愣,她看着秦樾佝偻到站不直的身体,这是从秦樾从见到她以后说的第二声对不起 了。
他有哪里对不起她?
她直勾勾盯着秦樾,想听他说个明白,便见秦樾抬头,一双眼湿润发红,漆黑的眸子里全是道不尽的痛苦和铺天盖地的愧疚。
陈秀被秦樾眼里浓烈的愧疚给骇住,整个人被钉在原地,后脑发麻,心里隐隐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让她扶着秦樾的手松了下。
便听下一秒,秦樾说“不是陆青言,这些年和悦宁在一起的人,是我”
陈秀只听见自己脑子‘轰’的一下,像是有一道惊雷响在耳边,震得耳朵嗡鸣作响,她不可置信的看着秦樾,扶着秦樾的手彻底撒开。
原先和善客气的眼神里,瞬间变得震惊,夹杂着一些冷漠、疏离、痛恨、愤怒,许多许多难以一一明了的情绪在里头。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