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统帅大帐外的庆功宴早已散了，篝火余烬在寒风中明灭不定，残留的酒气与肉香也被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凛冽气息涤荡一空。纳尔森早已遵哪吒之命，将周围清场，亲率最可靠的心腹于百步外戒严，任何人不得靠近。帐内，只余下哪吒与那单膝跪地、喘息渐平的杨戬。
空气凝滞，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冻结。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将杨戬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帐壁上，如同蛰伏的太古神魔。他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右手撑地，头颅低垂，散乱的黑发遮住了他的面容，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肩背，显露出他内心远未平息的滔天巨浪。
哪吒立于一旁，并未急于上前，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知晓，此刻的杨戬，正处在一个关键无比的关口——破碎的记忆洪流冲刷着蒙尘的真灵，旧日的烙印与今世的躯壳在痛苦中融合。贸然打扰，反为不美。他只是悄然运转青莲生机，化作一缕温和而持续的暖流，萦绕在杨戬周身，滋养其因记忆冲击而略显动荡的魂魄，护住其心脉。
时间一点点流逝，帐外北风呼啸，更显得帐内死寂。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是半个时辰，杨戬撑地的右手，指节微微动了一下。随即，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这一抬头，哪吒心头便是一震。
依旧是那张棱角分明、冷峻非凡的面容，但那双眼睛，却已截然不同！先前那如同万古寒冰般的漠然与空洞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幽邃，仿佛蕴藏了星河生灭、岁月轮回。那目光中，有历经无边杀伐淬炼出的凛冽，有俯瞰众生轮回沉淀下的沧桑，更有一丝勘破世情、背负枷锁的孤高与……疲惫。
他看向哪吒，眼神复杂难明。陌生？不，那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与共鸣做不得假。熟悉？却又有万载光阴、无尽时空造成的隔阂与疏离。
“杨……戬。”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是之前的破碎与迷茫，而是带着一种确认，一种沉重。这个名字，仿佛有千钧之重，从他齿间吐出，带着风雷之声，带着血与火的记忆。
哪吒心中激动，面上却竭力保持平静，他深吸一口气，踏前一步，目光灼灼地迎上那双深邃的眸子，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不错！你就是杨戬！玉鼎真人门下，肉身成圣，司掌天庭律法，敕封清源妙道真君！”
“清源……妙道……真君……”杨戬低声重复着这个尊号，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恍惚。那缭绕周身的、混乱而恐怖的威压，随着他意识的逐渐清明，开始如同潮水般缓缓收敛，但那自然流露出的、属于上位仙神的威严，却已深深烙印在他的一举一动之中，再非昔日吴下阿蒙。
他尝试着站起身，动作略显僵硬，却自有一股不容亵渎的仪度。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抬眼扫视这异界的军帐，目光最后落回哪吒身上，那眼神，已然是彻底的“杨戬”的眼神。
“此地……非是洪荒。”他陈述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断定。
“非是洪荒。”哪吒肯定地点头，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知晓二哥记忆虽未必尽复，但核心真灵已然苏醒，“你我皆因不明缘由，真灵坠入此异界。我早你些许时日醒来，附身于此界一垂死少年体内，你则……”他指了指杨戬额上那道颜色似乎深了些的竖痕，“似乎受损更重，记忆封沉，浑噩至今。”
杨戬闻言，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触碰到额上那道伤疤。这一次，不再是剧痛，而是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般的悸动。他能感觉到，那里面蕴藏着庞大的力量，以及……一道沉重的封印，或者说，创伤。
“额间……天眼……”他喃喃自语，眉头微蹙，似在努力回忆与之相关的一切。那璀璨金光，洞察虚妄，上照九霄，下彻黄泉的威能，依稀在识海中浮现。
“正是！”哪吒见他已能主动提及关键，心中更喜，趁热打铁道，“二哥你天生神目，神通无量。昔日封神战场上，多少妖邪魔头，在你神目之下无所遁形！你那八九玄功，更是玄妙无方，肉身成圣，七十二般变化，纵横三界难逢敌手！”
“八九玄功……七十二变……”杨戬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他本能地尝试按照某种玄奥的路线搬运体内那磅礴却略显滞涩的气血与能量。初时还有些生疏，但不过几个呼吸间，那运转便流畅起来，仿佛早已刻入灵魂深处。一股远比之前更加凝练、更加厚重、带着不朽不灭意味的气息，自他体内隐隐透出，虽只是一丝，却让整个大帐的空气都为之凝固，油灯的火苗骤然压低，仿佛在向某种至高无上的存在表示敬畏。
哪吒感受着这股熟悉而又强大的气息，脸上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这才是他认识的二哥！那个即使面对万仙阵、面对圣人威压，也敢挺起三尖两刃刀的司法天神！
“还有你的兵器，”哪吒继续说着，试图唤醒他更多的记忆，“乃是三界罕有的神兵，三尖两刃刀！刀出如龙，锋锐无匹！你麾下更有梅山六友，一千二百草头神，听调不听宣，威震一方！”
“三尖两刃刀……草头神……”杨戬微微闭目，破碎的画面再次闪过——他手持神兵，劈波斩浪，与那咆哮巨犬并肩；他端坐神殿，下方神将林立，气象森严……这些画面不再带来剧痛，而是如同拼图般，一点点补全着他“杨戬”的认知。
片刻后，他重新睁开眼，目光已彻底恢复了清明与冷静，那属于清源妙道真君的威仪虽内敛，却已不容忽视。他看向哪吒，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没想到，万载轮回，时空流转，你我兄弟，竟在此异域重逢。”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哪吒那明显年幼许多的躯壳上，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牵动了一下，似是想笑，又带点无奈：“你如今这般模样，倒让为兄……颇不习惯。”
哪吒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杨戬指的是他如今这“熊孩子”般的身躯，与他记忆中那位脚踩风火轮、手持火尖枪、桀骜不驯的莲花化身三太子形象相差甚远。他不由得老脸一红，有些恼羞成怒地挥了挥手：“嗨！别提了！此界法则古怪，能有个躯壳存身已属不易，计较这许多作甚！总比二哥你之前浑浑噩噩，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要强！”
这话带着几分调侃，亦是兄弟间独有的亲近。若在往日杨戬记忆未复时，他定然毫无反应，但此刻，他眼中却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微微颔首：“确是如此。若非三弟你方才以神念点醒，为兄恐怕仍沉沦于迷障之中。”
他称呼“三弟”，已然是彻底认同了彼此的身份与关系。
哪吒心中暖流涌过，正色道：“二哥能醒来，便是天大的幸事。此界虽远不如洪荒，却也广袤复杂，有诸神林立，有万族争锋。你我兄弟在此，正可相互扶持，闯出一片天地！”他随即又想到一事，语气变得凝重，“而且，不止你我。二哥，你可知……”
他话未说完，杨戬却似有所感，目光陡然锐利，扫向哪吒腰间那根看似平平无奇的黑铁棍。他额上那道竖痕，再次传来一丝微弱的悸动。
“这棍中……”杨戬眸光闪动，带着一丝惊疑与确认，“有一股极其熟悉……且令人头痛的战意与桀骜之气。莫非是……”
就在这时，那黑铁棍似乎也感应到了杨戬那彻底苏醒的真灵与目光，竟自主地轻轻震颤起来，一股微弱却无比纯粹、仿佛能捅破天穹的战意弥漫而出，一个气急败坏又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魂念直接在哪吒和杨戬的识海中炸响：
“俺老孙艹！杨戬？！你这三只眼，真他娘的醒了？！这……这还有天理吗！俺老孙辛辛苦苦吸收金石之气，还没凝实几分，你这家伙居然就先一步找回真灵了？！不公平！不公平！”
这声音，除了那花果山天生地养、无法无天的齐天大圣孙悟空，还能有谁？
杨戬听到这魂念，先是一怔，随即那冷峻的脸上，竟缓缓浮现出一抹极其复杂的神色。那神色中，有宿敌相见般的凛然，有对其实力的认可，有对其秉性的头痛，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蔽的，如同见到老友般的微妙情绪。封神之战后，他与这猴子在天庭没少打交道，打也打过，闹也闹过，彼此之间那份“惺惺相惜”的别扭情谊，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他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司法天神的矜持与冷淡：“原来你这猢狲也在此处，倒是……热闹了。”
“热闹个屁！”悟空残魂在金箍棒碎片里跳脚（如果他有脚的话），“俺老孙看你就是走了狗屎运！三只眼，你等着，等俺老孙恢复过来，定要再与你大战三百回合，报当年天庭围剿之仇！”
杨戬闻言，嘴角那丝微不可察的弧度似乎明显了一分，淡淡道：“随时奉陪。只怕你恢复得太慢，让本君等得无聊。”
“你！”悟空气结，魂念波动剧烈，那黑铁棍震颤得更厉害了。
哪吒看着这刚一“相认”就立刻针锋相对起来的两位，不由得以手扶额，哭笑不得。得，这下好了，二哥是醒了，可这“热闹”程度，恐怕要呈指数级上升了。他连忙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大圣，二哥，都是落难于此，往事休提，当同舟共济才是正理！”
杨戬瞥了那黑铁棍一眼，不再理会悟空的叫嚣，转而看向哪吒，神色恢复肃穆：“三弟，你方才言及此界诸神林立，形势复杂。我记忆尚未完全恢复，许多细节模糊，你且将与我所知此界情形，以及我等当下处境，详细道来。”
哪吒点头，当即便从自己如何苏醒，如何获得龙焰家族姓氏，如何来到这北境黑鸦堡，如何击退兽人，整编军团，乃至与王国、教廷的微妙关系，以及那处可能与洪荒有关的遗迹发现，拣重要的向杨戬一一分说。
杨戬静立聆听，目光幽深，不时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切中要害。听到哪吒以三昧真火对敌、传授东方战阵时，他微微颔首；听到教廷视哪吒为异端，甚至派出暗杀小队时，他眼中寒芒一闪；当听闻那遗迹中坐化的洪荒散修与可能存在的跨界传送阵信息时，他更是露出了深思之色。
“……大致便是如此。”哪吒说完，看向杨戬，“二哥，你既已苏醒，日后这龙焰军团、这北境之地，便需你我兄弟共同担待了。有你在此，我心安矣！”
杨戬负手而立，眺望帐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营帐，看到那广袤而陌生的异界山河。他沉默片刻，缓缓道：“此界法则，于我仙道神通似有压制，然八九玄功根基犹在，肉身之力足可应对绝大多数挑战。那天眼……”他再次轻触额间，“开启尚需时日与契机，但感知已复，寻常隐匿幻术，难逃我之灵觉。”
他转回头，目光坚定地看向哪吒：“既来之，则安之。三弟你已打下如此基业，为兄自当助你一臂之力。这北境，这军团，便是我等在此界的立足之基。至于那教廷、诸神……”
他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傲然与自信：“若敢来犯，斩了便是。”
寥寥数语，那股属于清源妙道真君的霸气与决断，展露无遗！
哪吒闻言，心中豪气顿生，大笑一声：“好！有二哥此言，何愁大事不成！”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虽容颜已改，境遇已非，但那跨越了万古时空的信任与羁绊，却在这一刻，于这异界的军帐之中，重新联结，熠熠生辉。
帐外，北风依旧凛冽，却似乎再也吹不散这帐内凝聚的、足以令天地变色的磅礴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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