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道缝隙。
教室内部的景象,或者说那异常的核心,缓缓展现在三人眼前。
教室里的大部分桌椅都蒙着厚厚的尘埃,整齐地排列着,像是在等待永远不会归来的主人。然而,在教室中间靠前的一个座位上,景象却截然不同。
一个半透明的、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的身影,正深深伏在课桌上。
她的身形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下显得摇曳不定,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她的面前摊开一本同样有些虚幻的习题集,手中紧握着一支不断逸散又重聚的能量笔,正在疯狂地演算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面,没有留下任何墨痕,只发出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细碎而持续的摩擦声。
正是李送娣滞留于此的魂魄。
她仿佛完全沉浸在一个独属于她的世界里,对三人的到来毫无所觉。嘴唇飞快地开合,反复念叨着零碎的词句:
“数学……数学……又是几何……圆锥曲线!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找不到关键!不对……这样不对……肯定哪里错了……”
她的语气越来越急促,魂体也随之剧烈地波动起来,周身散发出的焦虑与绝望几乎要凝结成实质,让整个教室的空气都变得沉重而粘稠。那原本深沉的悲伤执念,此刻正隐隐向着失控的边缘滑落!
苏小小心中警铃大作,尝试用最温和舒缓的语调开口沟通:“李送娣同学?你好,我们能和你聊聊吗?或许……我们可以帮到你?”
然而,她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李送娣置若罔闻,甚至因为解题思路受阻,情绪变得更加焦躁,魂体的波动愈发不稳,连桌上那本虚幻的习题集边缘都开始扭曲模糊起来!
苏娇娇脸色苍白,小幅度的摇头,声音带着颤意低语:“不行……姐姐,她的执念太深了,像把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而且……她念叨的这些知识点……好像是高考数学里最难的压轴题类型?我才上高二,根本听不懂她在纠结什么啊……”
苏小小闻言也是面露难色。
高考?对她而言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她参加高考那年,正值十年霉运的巅峰时期,能顺利踏入考场都算是奇迹,成绩自然一塌糊涂。最后还是苏爸爸动用了钞能力,才勉强将她塞进了一个中外合作的民办本科。高等数学?那些公式和定理早就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时间,局面陷入了僵持。他们成功找到了目标,却无法建立有效的沟通。目标彻底沉溺于自身的执念世界,而他们却无法理解她执念的核心所在,甚至连尝试沟通都可能加剧她的痛苦!
就在苏小小权衡是否要冒险使用安神符强行稳定对方情绪时,林枫却忽然上前了一步。
他没有看向苏小小,而是将目光温和地投向那个焦躁不安的魂体,用一种出奇平静、甚至带着循循善诱意味的语调轻声说道:
“别着急,李送娣同学。越是心急,思路越容易打结。我们先把笔停一停,让自己冷静下来,好不好?来,别急着计算,我们先一起看看题目本身。”
他的声音似乎蕴含着某种奇特的安抚力量,让李送娣那疯狂演算的动作微微一顿。
林枫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遇到难题的时候,有时候埋头硬闯反而会钻进死胡同,需要换个角度想想。我记得以前学过一些帮助理清思路的口诀,对付几何和曲线这类题目,或许能帮你打开新的视角……”
他略作沉吟,仿佛在回忆,然后清晰而平稳地缓缓念道:
“有向线段直线圆,椭圆双曲抛物线,
参数方程极坐标,数形结合称典范。
笛卡尔的观点对,点和有序实数对,
两者—一来对应,开创几何新途径。
两种思想相辉映,化归思想打前阵;
都说待定系数法,实为方程组思想。
三种类型集大成,画出曲线求方程,
给了方程作曲线,曲线位置关系判。
四件工具是法宝,坐标思想参数好;
平面几何不能丢,旋转变换复数求。
解析几何是几何,得意忘形学不活。
图形直观数入微,数学本是数形学。”
他语速平缓,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李送娣的感知中。
令人惊奇的一幕发生了——随着林枫沉稳的诵读声,李送娣那剧烈波动的魂体,竟然真的慢慢平息了下来。她眼中那份近乎疯狂的执拗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陷入深度思考的茫然。
“……试试看,”林枫温和地建议道,“把这些口诀在脑海里过几遍,再把题目里给出的已知条件逐一对应进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之前忽略的突破口?”
李送娣仿佛真的听进去了,她低下头,凝视着桌上那虚幻的“题目”,嘴唇无声地嚅动着,重复着林枫刚才念诵的口诀。
片刻之后,她眼中猛地掠过一丝微光,像是黑暗中终于找到了一线方向,她再次抓起那支能量笔,开始快速地书写起来。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是焦躁的乱划,而是变得有条不紊,带着一种豁然开朗后的流畅。
不过几分钟的光景,她似乎终于“解”开了那道困扰她许久的难题,长长地、虚幻地舒出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着的肩膀也随之松弛了下来。
她终于抬起头,迷茫的双眼重新有了焦点。她先是望向林枫,虚幻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感激:“谢谢……谢谢你……这道题,我好像……有点明白了……”然后,她的目光才转向门口的苏小小和苏娇娇,眼中充满了茫然与困惑:“你们……是谁?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苏小小见时机成熟,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柔而充满善意:“李送娣同学,我们是来帮助你的。你还记得吗?在你来到这里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一直留在这里,不停地做题?”
“之前……发生了什么?”李送娣努力地回想,魂体又开始微微波动,但这次不再是焦躁,而是深切的痛苦。“我……我叫李送娣……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
她的记忆如同破碎的镜片,开始艰难地拼凑,声音也变得飘忽而悲伤。
“家里……很穷,爹妈眼里只有弟弟。大姐刚满十六岁就被安排嫁人了,换来的彩礼给家里翻盖了房子;二姐连初中都没念完就出去打工了,挣的钱都寄回了家……要不是我……我读书成绩一直很好,从初中到高中都是靠保送,学费全免,还能拿奖学金当生活费……我才能一直把书读下来……”
“可是……就算这样,他们还是觉得女孩子读书是浪费……觉得我能读到高中已经顶天了,比两个姐姐‘更有价值’了……他们害怕……怕我真考上大学,就像鸟儿长了翅膀飞走了,他们就管不住我了,就不能拿我去换更多的彩礼了……”
说到这里,她的魂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巨大的恐惧与绝望再次如潮水般涌上。
“就在高考前几天……他们……他们突然把我关了起来!锁进了黑漆漆的杂物间!他们想让我错过高考!他们想彻底断了我的求学路!逼我马上嫁人!”
“我哭了,我跪下来求他们……我发誓我考上大学后会赚更多钱给他们,会好好抚养弟弟……可是他们不信!他们越听越觉得我是想找借口逃跑!我爹……我爹他急了,一把将我狠狠推开……我的头……猛地撞在了桌子坚硬的角上……”
李送娣的声音变得哽咽而虚幻:“好疼……眼前发黑……他们……他们以为我是故意装样子,想骗他们开门……不停地骂我……就把我扔在那里不管了……后来……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有点模糊意识的时候……就感觉身体轻飘飘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只剩下一个念头……要高考……要做题……不能停下来……不知道飘荡了多久,好像在一个很温暖的地方短暂停留过,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就只记得要来学校……要继续做题……”
“可是……数学真的好难啊……”她的语气又变得委屈而困惑,带着孩童般的无助,“我怎么学都感觉学不透……怎么都解不出正确答案……越解不出心里越急……越急就越想继续做……就一直做啊……做啊……停不下来……”
真相终于水落石出。这并非简单的学业压力导致的悲剧,而是一个根植于重男轻女观念的愚昧家庭酿成的惨剧。
一个渴望通过知识奋力挣脱命运桎梏的女孩,在即将触摸到希望的曙光前,被亲生父母残忍地扼杀。那强烈的执念让她死后魂魄不散,本能地飘向她视为唯一救赎的学校,却因生前最大的学业障碍——数学,而陷入了无限循环的绝望死结之中,最终化作了地府任务列表上那个需要被温柔引导的执念魂体。
教室里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只有李送娣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和她无意识重复的“做题……”呢喃在空气中轻轻回荡。
苏小小胸腔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愤怒与深切的同情,她清楚地知道,接下来她们要做的,就是倾尽全力,化解这份过于沉重的执念,引导这个命运多舛的女孩,走向她本该拥有的、平静而安宁的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