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微尘的睫毛在眼皮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她原本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蜷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震颤从丹田起,沿着断裂的十二正经往上窜,像极了前世修复青铜器时,用竹起子挑开层层锈壳,突然触到下方完整纹饰的瞬间。
“不是走火入魔。”她在心底反复确认。
前世作为顶级文物修复师,她对“异常”的敏感度早已刻进骨血。
此刻体内的热意不灼不伤,倒像是有根极细的丝线,正顺着她当年被废去道基时留下的焦黑伤痕,往深处探。
她缓缓抬腕,指尖抚上心口。
那处焦痕原本如烧糊的拓片,边缘蜷曲狰狞,此刻却有金线从裂痕里钻出来,像极了金缮匠人用金粉填补瓷片的纹路。
她的呼吸陡然一滞——金缮是前世修复破碎瓷器的技法,以漆粘合碎片,再用金粉描线,让伤痕成为器物的一部分。
可这方世界的修士,向来只知用灵气强行修补,哪有人会把伤痕当纹路?
“难道...”她喉间发紧,迅速从储物袋里摸出那块残破玉简。
这是她三个月前在南荒古墟捡的,表面布满蛛网裂纹,只勉强能看出“地脉”二字。
前世修复古籍时,她总说“残缺是线索”,此刻正将神识探入玉简,却不似寻常修士那般灌输灵力,反而像在临摹古画——用神识模拟玉简原本的纹路走向,沿着裂纹轻轻勾勒。
第一日,玉简毫无动静。
她的额角渗出薄汗,神识如细笔在碎片间游走,连指尖都因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而发麻。
第二日,裂纹深处泛起极淡的青光,像古玉在水下折射的光。
第三日卯时,她正闭着眼调整呼吸,突然听见“咔”的轻响。
睁眼时,玉简悬浮在掌心,表面的裂纹里流淌着银线,最终凝出一行小字:“声启则脉动,音止则归藏。”
顾微尘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想起闭关第七日听见的陶笛初鸣,想起体内那缕像羽毛又像火焰的热意——原来那不是偶然。
她将玉简收入怀中,指腹轻轻摩挲着心口的金纹,眼底泛起极淡的光:“地脉...脉动...”
同一时刻,三十里外的菜圃里,小满正攥着半片铃铛碎片,指节被硌得发白。
她已经三天没靠近那株陶笛幼苗了,不是害怕,而是太清楚——那声清越的长音,早已超出了她能掌控的范畴。
昨夜她又梦见那片碎陶荒原,每片陶片上的名字都在唱歌,旋律和陶笛里的一模一样。
“叮——”
她无意识地用碎片敲击井沿。
三声轻响后,铃铛碎片突然震颤起来,震得她掌心发麻。
一道模糊的光影从碎片里涌出来:是个老匠人,正蹲在一口裂成三瓣的大钟前。
他手里捏着金漆笔,一边修补一边念叨:“修的不是钟,是人心记不住的时辰。”
小满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老匠人抬头的瞬间,她看清了他的眼睛——和阿芽临终前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样,带着点欣慰,又带着点未说完的牵挂。
光影消散时,陶笛幼苗在风里晃了晃,发出一声极轻的颤音。
小满低头看手中的碎片,发现碎片内侧刻着一行极小的字:“闻音者,续记。”
海面上,青禾的船正被倒卷的海流推着往东北方向走。
她站在甲板上,任由咸湿的风掀起额发,指尖抵着船舷轻轻刮动。
这是她新悟的“裂语”——用不同的刮擦声与海流对话。
前世渔族的“听裂者”能听懂海的裂痕,她却觉得,裂痕里藏着的,是海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
“咚——”
船底传来闷响。
青禾猛地抬头,就见半尺高的商船从海底浮上来,甲板上的藤壶在月光下泛着幽光,而那排陶罐,竟随着她刚才的调子轻轻摇晃。
最前面的陶罐突然“咔”地裂开条缝,漏出一缕极淡的香气,像极了阿爹酿的桂花酒。
“是...归航的味道。”她喃喃自语。
指尖的热意顺着手臂往上窜,她忽然明白阿娘临终前说的话:“海不会忘记,它只是需要有人替它说出来。”
顾微尘抵达断龙岭时,山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
这里地脉断裂千年,寸草不生,连虫鸣都没有。
她却像回到了前世的修复室,从储物袋里取出三件残器:锈剑、裂镜、崩角印玺。
这是她从三个不同的古战场捡的,原本都被修士当废品扔了,此刻却被她按“天枢、天璇、天玑”的方位埋进土里——前世修复青铜器时,她总说“支架要稳,残片才能归位”。
她盘坐在中间,闭目调整呼吸。
神识如丝线般散开,模仿着那日陶笛的共振频率。
第一天,只有山风在耳边呼啸;第二天,埋剑的土堆微微下陷;第三天夜里,她突然感到脚底发烫——是地脉在动。
第七日寅时,三件残器同时亮起微光。
锈剑的光连向裂镜,裂镜的光连向印玺,最终汇聚成一道银线,指向岭心的枯泉。
顾微尘顺着银线挖开积尘,青灰石碑的一角露了出来,上面刻着半行古篆:“......音可补脉,人可续天。”
同一晚,小满抱着陶埙坐在门槛上。
她抬头望天时,正看见无数银线在夜空里游走,像有人用星子织网。
其中一条银线从陶笛幼苗出发,直直往北,消失在山的那一边。
她摸出怀里的陶埙,那是阿芽失踪前塞给她的,从未吹过。
此刻埙身微微发烫,她用手焐着,轻声问:“你要等的人,是不是还没回来?”
埙孔里飘出一缕灰烟,在月光下凝成个模糊的背影——是个穿青衫的老人,正背着工具箱往山外走,脚步轻快得像要去赴什么约。
顾微尘站在枯泉边,借着火折子的光仔细看石碑。
半行古篆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她伸手拂去碑上的尘土,指尖触到最后一个“天”字时,突然听见地底传来极轻的震动。
那震动里带着韵律,像极了陶笛的尾音。
她蹲下身,用指甲轻轻刮开石碑周围的土。
月光漫下来,照见碑身裂痕里渗出极淡的金光——下面似乎还刻着字,被千年尘土埋着,只露出个“诚”字的右半部分。